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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滴水(2 / 2)

再这样下去,他会灵力耗尽,爆体而亡的。

朝露一把按下了他的手:“师兄……那是……天诛,你不必救我,是我自己……”

江扶楚将她整个搂在怀中,没有停止手边的动作,朝露感觉到他的眼泪又急又热,一滴滴落在她的面颊上。

“为了他,你不要你的性命了吗?”江扶楚哽咽着问她,“你不怕死、不怕痛了吗?他……值得你……”

为什么还要为我落泪呢?

朝露怔然想着,费力地擡手,想要为他擦眼泪:“别哭……今日早上,你不是还说,我是生是死,再也与你无关了,怎么如今又……”

“气话罢了!”江扶楚有些恼怒地打断她,“我只是……不想只做你的师兄了,其实,只要你过得快活,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你嫁给他,到清平洲去,我也愿意随你去,做侍从、做魔物,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

他说不下去了,朝露也听不下去了,她闭上眼睛,忽然道:“我昨夜梦见了你的‘思无邪’……”

“桃源峰的小院门前,挂了你亲手编的风铃……每次我去,都能听见它叮铃作响……院子里种了一棵山楂树,有一天你睡着了,是一粒山楂把你砸醒的……”

她颠三倒四地回忆到最后,抱紧他的肩膀,说了一句真心话:“师兄,你相信吗,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一辈子都住在桃源峰,永远没有下过山,我……好想回到那里……”

“回去,我们现在就回去,”江扶楚伸手抹了面上的眼泪,“我送你的那只小船呢?”

“在这里。”

朝露胡乱地翻了翻腰间的小口袋,用尽最后一丝灵力操纵小船显形。江扶楚甚至没有再回头看身后的萧霁一眼,打横抱着她上了船,漂浮在空中的兰花簇拥着小船,飞快地升天而去。

萧霁捂着自己手心的伤口,踉跄着爬了起来,咬牙切齿道:“展朝露,你已经嫁给我了,你不能再后悔了!我不许你回去,你不许回去!”

他伸手想要阻拦,却因方才大战,灵力不支,只得先唤手下。一晃之间,两人的小船便飞了老远,晃晃悠悠地飘出了皇都。

云上风冷如冰,那风擦过朝露的脸颊,留下一阵凉丝丝的触感。或许是因为江扶楚方才疗愈耗费了大量力气,小船并不稳当,忽上忽下,却飘得飞快,归心似箭。

江扶楚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温柔哄道:“你喜欢的风铃,我一直挂着,还有那颗山楂,我把它风干了,就留在你的窗棂,你也会……想念那里吗?”

离开这个世界前,再瞧一眼“思无邪”和“云中君”,也不算辜负。

下次来时还不知是怎样光景,朝露想,就算回到原点,那里亦再也不是她和江扶楚的桃花源了。

闭上眼睛后,一切就要消失了。

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感受,只得死死攥着江扶楚的衣袖,不能让他带着恨意远走高飞,说到底,总归是她对不起他的。

朝露正在这里胡思乱想,忽然感觉小船重重地往下跌了几寸,江扶楚转头看去,单手操纵着自己的剑悬在了空中。

她心中一沉:“是……魔族中人,追了过来?”

江扶楚没有回答,朝露咳嗽了两声,又问:“你方才说,鹤鸣山中也有魔族进攻……”

江扶楚只得解释:“今日晨起,与你一番对话后,我一时怒甚,决意回一趟鹤鸣山后遁入尘世,再不现身。回去时却偶然听得,望山君不在山中,魔族竟有意攻入丹霄峰窃取神器。他们两处下手,只消有一处得手便可高枕无忧。我传信给望山君后,担忧你为萧霁所骗,立刻回去寻你,却不料还是来晚了,如今……”

他抿了抿嘴唇:“望山君安顿好皇都事宜自会赶回来,你不必为鹤鸣山担忧。”

话虽如此,纵然朝露眯着眼睛躺在他怀中,仍能瞧见一束一束的玄色、紫色灵力朝小船袭来。

江扶楚先前灵力耗费太多,抵抗得艰难,小船越飞越低,最后甚至低低掠过山间的野树。所幸他们已经进入了鹤鸣山的地界,不至于伤到寻常市井百姓。

不知又过了多久,江扶楚终于有些狼狈地敛了灵力,将小船收入袖口之中,抱着她落在了一处山崖边。

崖上阴云密布,朝露环视一周,发现他们竟然落在了璧山的锁灵台上。

此处是鹤鸣群山中最高的地方,想必江扶楚实在无力支撑,才勉强带她来了这里。

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云中穷追不舍的人也随之现身,朝露先看见了面色惨白、手掌仍在涔涔流血的萧霁,又瞧见了他身后诸多黑影,一个衣袍有纹龙绣样的玄衣男子搀着他的手臂,颇为关怀的样子。

萧霁来不及包扎手心的伤口,落地之后打量一圈,对着江扶楚嗤笑道:“就差几座山头了,你也不过如此。”

他不复先前的失态,慢条斯理地抹了手心的血,徐徐道:“朝露,你不是说没有骗我吗?我信了,你跟我回清平洲罢,魔族的圣使大人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救你……”

他如今的性情阴晴不定,再说朝露如今一心求死,哪肯放弃:“不必了,我……不想见到你。”

江扶楚却像是寻到什么希望般:“你有办法救她?”

朝露怒道:“江怀!”

她鲜少直接叫他的名字。

这一声唤得太用力,连带着胸前致命的伤口发作起来,她痛得发抖,一字一句地道:“你若敢把我交给他,我做鬼也不会原谅你……”

萧霁发现手中的血越来越多,根本擦拭不干净,他却偏不信邪,死死盯着手心,不肯停下动作,闻言阴恻恻地笑道:“你一心寻死,就是为了脱身到他身边?你又骗我,方才的话肯定是假的,都是假的,你想回桃源峰?桃源峰……是你们结缘的地方,我偏不让你如愿。”

他嘴唇颤抖,点了点下巴:“九音,你去,杀了江扶楚,别伤到她。”

他身侧的九音肃然道:“是。”

就连最后一个小小的愿望,萧霁居然也不让她如愿。

朝露怒极反笑,咬牙切齿道:“你敢杀他?”

“有何不敢?”

萧霁舔了舔嘴唇,刻意嗤笑道:“等他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跟我抢了。我一定要把你带回清平洲去,就算你死了,我也要把你的尸体带回去,圣使活死人肉白骨,我们一定会……永远在一起的。”

朝露听得毛骨悚然。

萧霁什么时候病成了这副模样?

但想到他今日在神庙中丧心病狂的举动,似乎也有迹可循。

死都死了,尸体还要留在这个异世界被他侮辱,想到这里,朝露就觉得一阵恶心。她拼着最后的力气,挣脱了江扶楚的怀抱,飞快地往崖边退了好几步。

江扶楚抓住她的手,急道:“你做什么?”

朝露道:“萧霁,你的人再走一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璧山之下就是暗河,尸体是定然留不下来的,喂了那里的怨灵……也比留给你好。”

萧霁立刻擡手制止了九音,不可置信道:“你就这么恨我?”

朝露道:“我说我心爱你,你不相信……觉得我恨你,那便恨罢,无所谓了。”

这两步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朝露一口气松懈下来,支撑不住地跪坐下去,朝着自己的裙摆处呕了一大口血。

她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于是她擡起头,对江扶楚道:“师兄,你快走罢……御剑、御剑去丹霄峰,守好鹤鸣的神器……你先前灵力耗费太大,不是他们的对手,快走,我在这里,他们不会追你的。”

她本欲用最后的力气保江扶楚一命,不料江扶楚却轻轻地摇了摇头,跪在了她的面前。

“抱歉,我救不了你,”他轻声道,“连带你回去看一眼都做不到……不过,很快、很快我们就能一同回去了。”

朝露手指一僵。

二人离得太近,她发觉了对方一刹那间逆位的灵力,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

他在自毁经脉!

心知无力回天,竟叫他生了自戕的心思?!

“我掉下过暗河……那里也没什么可怕的,就是黑了一些,别怕——”

他一边说着,一边温柔地抱紧了她,往后仰去。

他要随她一起跳下去吗?

她做错了这么多,将他牵扯进来,如今要离开了,竟还要连累他一同死去?

朝露抓着他的肩头,恶狠狠地道:“你不许死!”

江扶楚冲她微微一笑,亲昵地贴着她的额头,语气很轻:“无妨,不过是……”

“我会回来的!”情急之下,朝露紧贴着他的耳边,以气声道,“我不会死的,就像、就像当年在桃林中一样,你不知道罢,皇都的‘永生’,就在我身体里,所以我……永远不会死的。”

江扶楚瞪大了眼睛。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朝露心知只有如此才能保持他的求生欲,硬着头皮继续编造:“你要好好活着,你要等我回来……”

江扶楚的手指擦拭着她无意识流下的眼泪,却擦不干净自己滴到她面上的泪水,他徒劳地住手,声音在抖得厉害,面上却带着微笑:“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上次你消失,我等了好久、好久。”

“就等到……”

在这一瞬间,朝露忽然想起了梦中那个美丽的故事——晕染着夕阳光泽的水岸,岸上开了兰花,公子站在岸边,寂寞无望却又亘古不变地一直等待着。

五年不够还有十年,等到城墙坍塌、桃花开遍了鹤鸣的山谷,等到被吊死在破碎的高楼前,仍要蘸着鲜血重书无人在意的誓言。

于是她喃喃道:“等到……白鹤涉水飞还,兰花重新开放的那一天,我就会、会回来的。”

她说:“我会乘着你送我的小船,回来接你,你要活着,要等我。”

就在江扶楚分神的一刹那,她松了手,轻飘飘地向后倒去。

修长手指擦过她飞扬的喜袍,抓了个空,江扶楚跪在崖边,撕心裂肺地唤她:“不要走!”

萧霁急急向前,更来不及阻拦:“朝露!”

朝露定定地看着江扶楚的脸,以口型执着地重复道:“你要……好好活着。”

等我回来。

她想,这也算不得骗人,她会回来的。

再度回到西山那个洞xue的时候,她不会再招惹江扶楚了,她会救下他、让他忘记她,就算寂寞了些,永远做桃源峰上疏离的师兄,也没有什么不好。

江扶楚的面容在她视野之中越来越模糊,不知是她流了眼泪,还是崖底的风实在太冷。朝露打了个寒噤,有些遗憾地想,终究没有再看到山上的桃花啊。

还忘了问那个她一直很好奇、一直忘记问的问题。

——是谁为你取了“阿怀”这个名字?

虚空当中似乎有声音在回复她。

一只染着鲜血的、修长的手,颤抖着在城墙上写字,这只手的主人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写得断断续续,鲜血淋漓。

江之岸兮水空茫。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朝露努力仰着头,轻轻地念道。

怀佳人兮……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