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更加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他十五岁读大学,是因为家里太穷,为了节省读书的生活费、书本费,早点从学校出来工作,他选择跳级,因此,十五岁的时候,他要去读大学了。
开学之前,吴星汉的娘带着她,挨家挨户借钱,凑学费。他是村里的大学生,村里对大学生的印象是读书、当官、发财。吴星汉是天才,天才已经学会了掩盖心底的怀疑和冷漠,他只觉得这些期望过于沉重,但他必须以明亮的底色示人。
他跟在娘的身后,一路笑脸待人。吴星汉的爹在外面工地做事,有事在工地,没事在家里蹲着,吴星汉去读大学,他爹请假从工地回了一趟家。
村里的中间人见势又上门了。你家星汉这去上学,该要不少钱吧,东家的那个汉子愿意出这个礼钱。中间人伸了伸手。
吴星汉蹲在外面,默默地听他们说话,爹摇摇头说,不用。
等中间人走了,爹抓起娘的头发往墙上砸。都是你养的。娘既不反抗,也不做声,妹妹蹲在墙角,吓得缩成一团,又哭又叫。
爹随手捡起一根棍子砸过去,闭嘴,狗娘养的。
妹妹哭得更厉害,娘挣脱爹的手,跑过去抱住妹妹。娘丢了一颗门牙,那是很多年以前,被爹打掉的。
妹妹五岁了,见人还只会笑,不会说话,村里有人说,该不会生了个傻子吧。
吴家出了个傻子,很快传遍村头村尾。爹觉得丢人,单手拎起妹妹往水里按,娘力气够不过爹,拾起一根柴火,狠狠地锤爹的后背,爹挥手打掉了娘的一颗门牙。
以后,娘去哪里都带着妹妹。挖土、种菜、割水稻、刨土豆、摘橙子。妹妹是娘的小尾巴。
娘的另一颗门牙差点也被打掉。妹妹那年多少岁,村里的中间人上门,说是西头的汉子年纪一大把,还没有女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断子绝孙、天打雷劈,妹妹一个傻子,汉子不嫌弃,去了是个好人家,少不得礼钱。
爹坐在灶头抽烟,娘默不作声地看着爹,妹妹咿咿呀呀地不知说什么,一时有些安静,中间人又说,一个傻子,哪有这样的好事,赚了赚了。
爹点着头,娘拿起一把菜刀砍人,中间人大喊,要杀人了,要杀人了,叫着跑着逃出吴星汉的家。爹摁住娘,拳头要下去的瞬间,吴星汉挡在爹和娘中间,这是吴星汉唯一一次挡爹的拳头。
后来,他去读大学,很少回去,上次回去是吴星汉决定离开学校,去九十九区做一名企业员工。
爹知道后勃然大怒,扔掉金饭碗,给资本家做牛做马,爹操起拳头就要打吴星汉,吴星汉身子长,比他爹高出一个头,一脸冷漠、藐视地看着他爹。
吴星汉的爹像漏了气的皮球,瞬间蜷成一团。吴星汉没有告诉他爹,他博士没毕业,硕士毕业证也没有,十五岁读大学,蹉跎岁月,最后拿了张普普通通的本科毕业证。
作为村里的天才,他敏锐地捕捉到,并且也意识到,他爹很可怜,对这种可怜,他没办法无动于衷,他感到悲哀,这种悲哀,偷偷地刺破他的灵魂,使他浑然不知,一颗残缺不全的灵魂将伴他一生。
吴星汉的爹从高空坠落,摔死了。据说喝了点酒,没系安全绳,这种情况,保险不负理赔,业主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包了八千块钱作为家属安抚和丧葬费。
吴星汉没有回去,娘说,既然你忙,那就好好工作。
吴星汉听严尚立说他计划去跳伞,关宏回老家,他想起娘的声音,平静安详,他不知道娘这一世怎么活下来的,他只知道,从离开那个村子起,他就不想回去。
严尚立的头发经常乱糟糟,高高瘦瘦的身子经常套一件花里胡哨的卫衣,一年四季都是运动鞋,但是他的言行举止总有一种内在的优雅,吴星汉觉得这种优雅来自他们的生活,构成他们生活的过去、现在、未来。
吴星汉拥有过人的观察能力和领悟能力。从拿到第一笔工资起,他开始用金钱塑造自己的外在形象,靠近上层社会的某些规则,他竭尽全力,想成为九十九区的幸运儿,获得那些投资人的认可,他缺了点运气,他把原因归于自己的粗俗和不善交际。
他抑郁难耐,这种心境把他引入一个他曾经非常蔑视的地方,那是个灯红酒绿川流不息的世界,是商□□伶的世界。两个漂亮的姑娘吸引了他的目光,她们模样一致,穿着同样的衣服,他怀着好奇又渴望的眼神看着她们。
吴星汉又到了“咪咪”会所。
他又一次从上到下,把两人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他要在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中挑一个,他的绿色积分没到同时消费两人的程度,他现在异常地兴奋,姑娘很漂亮,两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他以通晓一切的自信站起来,伸手搂住其中一个姑娘的腰,房间响起轻柔的音乐,另一个姑娘悄悄地转身离开房间。
姑娘带着他飘飘起舞,他搂着姑娘纤细的腰肢,闻着姑娘清新的体香,看着姑娘明丽动人的脸庞,搂着姑娘的手越来越紧,姑娘没有说话,嫣然含笑,凝望着他,两人的身体越靠越近,在音乐声中,他把嘴唇贴上去,紧紧地抱吻她。
他进入一个令人心荡神迷的世界,那里安稳、可靠,他进去的时候有一丝痛苦的畅快,之后便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想不到,全身紧绷的弦松弛下来,他沉溺于这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他有些疲乏,仰面躺在床上大口喘气,这种妙不可言的滋味,让他在这个世界落地生根。
姑娘睡着了。这些姑娘模样娇俏妩媚,又都很聪明,吴星汉恨自己的钱不够多,买到的服务还不够高级,年少不经事的时候,他也谨遵教导,鄙夷、轻贱这些商□□伶,视之为道德溃败的本源,现在,他渴求这个世界的兴奋和激动,用来安放自己骄傲又乏味的灵魂。
就这样,这样美妙又温柔的时刻,充实了吴星汉贫瘠的生活,让他觉得人生不全是碰壁,他尝试向往的目标,哪怕以失败告终,还是有一个地方容纳他,哪怕只是短暂的幻觉,也使他像一个世界的王者,俯瞰一切,高贵尊荣。
幻觉不长久,命运开了一个玩笑,生活彻底闪着无情的光芒,他被命运抛到这里。
从秋晨晖的口吻中,吴星汉推断,她已经知道祂们在哪里,并且她确定祂们将死在这里,祂们有机会获得一个新的身份,从这里开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