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下去。黑乌鸦飞走了。大海不是它的家。
关宏呆呆地望着这一片茫茫夜色。她感到怅然若失。茫茫夜色下的汪洋大海上漂着一座小小的浮岛,浮岛上坐着一个活人,躺着一个死人。
当她收敛自己横冲直撞的行为,收紧自己无所顾忌的言语,怅然若失的情绪总是不自觉地爬上心头。做不了英雄,她还没想好做什么,生活就让她认清了现实。干什么都要钱。吃饭要钱,喝水要钱,睡觉要钱,上厕所要钱,简而言之,没有钱,无法生存。
偏偏,人们最恨有钱人,都说钱是万恶之源。故事中,虚构的英雄从不为钱发愁,向来一掷千金,朋友遍天下;现实的英雄通常清贫寒苦,隐忍负重,终成大业。对他们来讲,如果为钱干活,那是一件很可耻的事。英雄的吃喝拉撒不要钱,可能他们放的屁,拉的屎都是香的,能兑换黄金。
哪里都少不了钱,人们却瞧不上以挣钱为目的的人。挣钱一定要有个高尚的理由。挣钱如果只是为了吃喝拉撒,跟牲畜有什么区别。
关宏不明白。钱既然那么肮脏、可怕,为什么不取缔?钱不是中央银行以国家名义发行的中介物吗?一头牛兑一头羊,双方同意交换,不需要钱。世间一切物品照这个模式流转,皆大欢喜,就没了钱这个恶魔的诅咒。
不行。钱是万物流通的根本,钱、名、权组成人世间永恒的稳固三角。
因此,光有钱不行,会被人唾弃,会被人质疑、咒骂。二道贩子、奸商、黑店、贩夫走卒、卖国贼、资本家。
钱只有和名、权结合,三位一体,才受人尊敬,让人膜拜。
关宏钱都没有,名、权就更不用提了。关宏为钱烦恼,没钱活不了,她是要吃喝拉撒的牲畜。
有人对她说,“你好运,找个人嫁了,就不用那么辛苦。”换言之,有人羡慕她是个女人,女人和男人结婚,女人就有钱了,就不用干活了。
关宏不明白,首要条件是那个男人有钱,其次,关宏见过太多结婚的女人,做饭、洗衣、清洁、生小孩、带小孩、照顾老人、干活挣钱。
“那是她们眼光不好,男人,当然得仔细地挑。”
关宏大略地估算了一笔账单。
要过上那样的好日子,首先要有一套祖宅,最好在豪华的商业区,荒郊僻野不行,一是那种地方没有工作机会,挣不到钱,二是即便那人不需要工作,吃祖上留下来的红利,没有灯红酒绿的精神抚慰,荒郊野岭如何获得灵肉合一的修行。
其次,除了维持日常费用,生活疲惫了,听场音乐会,看场演出,做趟长途旅游,家里要雇保洁,有了小孩,还要月嫂、保姆,教育、医疗、修学,全是钱。
这样算下来,挑选的范围有多大,关宏不知道。她是穷人,没钱,想象力有限,想不到富人如何挣钱,那些钱如何轻而易举地就流入他们的口袋。
“时代变了,你知道这世界发生了什么吗?勤劳、节俭的人没活路。脑子要灵活,要换换思路了。”
关宏就算换思路,也没门路。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不知不觉就干了,她干了份钱不多的工作,做一份工,挣一份钱。她以前做英雄梦的时候,哪里想到真实的生活原来是这样,什么英雄,连人都不是呢,到底为什么不是人,她还没想清楚,不过,有件事情,她想明白了。
故事中的英雄,全是幻境。是编故事的人造的一个梦,织的一张网,为的是困住祂们这样的人,剥夺祂们的灵魂,让祂们为那些英雄欢呼、呐喊,让祂们以为苦难是成功的必备条件,这样的故事,唯一的作用是,让英雄和英雄背后的那些人过上逍遥的好日子。
听信这样故事的人,祂们一头热血,撞到头破血流,转身发现,四面都是墙,只有一张狭窄的门,推开门,连着一条狭窄的路,路牌上写着:从生到死。
关宏还没走到死亡的终点。她活下来了。尽管遇见一连串匪夷所思的事情,热死人的岩滩,寒脆骨头的沙漠,巨浪翻天的大海。经历那些,她还是活下来了。
如她所说,在这里,要她死,很难。
她伸出手,张开手指,看见脱落的指甲,她明白,为了活下来,她的躯体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她在岛上转了一圈。深夜,躺在床上,吃饱了,思绪停下来,她感觉脑袋隐隐作痛,穿门而入的夜风,缠绕着她的骨头,她感觉全身透心凉。
她起身往炉灶中添了几块柴火,火苗向上蹿,她躺回床上,缩成一团,她听见骨头在响,她觉得自己凄惨至极,禁不住眼泪哗啦哗啦地往下掉,终于,失声哭泣起来。
后来,她沉沉地睡着了,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彻底清醒的时候,那位妇人的女儿回来了。她叫重明,是个猎手。
重明说杀害她母亲的人肯定在域里,她要回去。
进域有两条路。一条明路,一条暗路。暗路走地下,明路过界碑。
重明即刻就要动身,关宏也想进去。重明默默地瞪着关宏,看起来既严肃又客气,“我没有多余的精力照顾别人。”
“嗳,我不会碍你事。你当我不存在,你去哪我就去哪,我像影子一样不声不响。可能我还有点用呢,嗯,肯定有用。”关宏说这些时,显然很激动,笑眯眯的,眼角闪着泪光。
“有光才有影子,影子站都站不起来,有什么用?”
“你说得对极了。仔细想想,人和影子确实是两回事。你不用理我,我不会死的,”
“你进去,马上就要死了。域内没有多余的人。你连呼吸的权利都没有。”
“你让我跟你一起了?”
“我要先去趟龙血树林。你进去做什么?我进去有事。”
“我有朋友在那,我去看看,再说,我不知道这是哪,我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生活,难不成一直住在这里?”
重明专注地端详着关宏,最终说道,“在这里,你要习惯随处都能落地生活,你说你运气好,那就在这里碰碰运气。”
关宏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进去碰碰运气呢?”
“没有运气。”重明对关宏述说,没有通行证的人,会在域界被杀死,即使已经进去的猎手,未经过允许,擅自离开稻花谷,也会被牛头马面抓住,扔进焚化炉。
关宏没理由不怀疑,域是一个人造的移民基地。
她因为工作,去过几个移民基地。移民基地通常用一个巨大的透明穹顶天空隔离外界环境。人们生活在穹顶之下,一套完整的生态系统有条不紊的运行,穹顶之外,是荒寂严酷的外星球。
这是有可能的事。最大的疑问是,这里的内外环境差别不明显,阳光、空气、温度,有水,区别主要在于吃穿用住等人工重塑的资源,域内和域外像两个不同的世界。
假如是移民基地,这也是关宏没法解释的一点,为什么外面会有那么多人?听重明讲,外面的人总是在挨饿,躲避严寒、炙热和大水,不过,这次下雪,域里也没避过严寒的侵袭,死了很多人。
以前不是吗?重明不知道。她第一次在域里待那么久。重明不知道什么是月亮,她记起母亲讲过的那个故事,她的话音中透露出苦涩,“什么域内、域外,我不管这些了,它引出许多祸害,我进去把事情办了,以后,跟我再无关系。”
重明静静地站在那儿,离关宏很近,她穿一身黑色的束身长袍,又高又苗条。太阳从她身后升起,散发阵阵柔光。
“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关宏等了片刻,重明没有应声。关宏走到木船那儿,解开缆绳,朝重明喊,“开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