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那么久的不公与压抑,那么多的磨折与失落,一次次在落选名单的恐惧中辗转反侧疑神疑鬼,一次次在与对手咫尺之别的绝望中逼着自己跌跌撞撞地前行,日积月累的情绪如洪水浩浩荡荡,终于得到一个宣泄的小口,还不许她尽情尽兴欢喜一回吗?
所以美梦成真的一瞬间,简秋宁也未尝不是喜不自胜,颠倒欲狂。将要离场时,她把身边杜明暖的包当作自己的塞进了好些东西,脚上绷带没拆完就要穿鞋,被胡旭平提醒了之后,又连着好几次把左脚塞进了右边的鞋子里去。
从礼仪小姐举着指示牌召集奖牌得主列队准备领奖时起,简秋宁心里一直有一堆回想起来浅薄得过了分的念头蠢蠢欲动着:走向领奖台时是绷着脚尖迈正步还是故作随意地踱过去?站上领奖台时嘴角弯成多少度,要不要转着圈儿向看台四周的观众们再致意一次?国歌奏完,好像是有一个合照环节的吧,要不要像曾经的大哥哥大姐姐那样把金牌放在嘴里咬一咬?
可是这些念头都被死死地摁着脑袋,凝成一块堵在胸口的大石头,憋屈而无奈。
眼角余光里,柳曦的啜泣没有哪怕一秒的停歇。先是有细如蚊蚋的抽噎声顺着脑后头发攀爬上来,让简秋宁头皮发麻;慢慢地,声音在欢快乐曲里渐至不闻,只有一颗有一颗清亮的泪珠,如漏壶一般沿着睫毛有规律地滴下。
此时无声胜有声。
以冠军身份拥抱祝贺亚军时,她的手臂只在柳曦肩上虚虚地环了一环。触感却似乎能隔空传递,冰凉而生硬,仿佛来自一块了无生气的岩石。
于是简秋宁只能也僵着一副石雕木刻般的表情走完颁奖仪式的全部流程。
国歌雄壮前奏响起的瞬间,她果然如梦中那般热泪盈眶了。只是那泪,不是喜极而泣,更像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为自己揭过的苦难,也是柳曦今日的痛苦而流。
讽刺吗?但一步之遥的痛,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能共情了。
赛后的混合采访区,央台记者吕冰至举着话筒拦下的还是眼睛红肿、泪飞如雨的柳曦,以及遥遥缀在她身后,眉毛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摆放的简秋宁。
职业的本能让她捕捉到潜在的话题热度:“柳曦,首先恭喜你获得亚运会的个人全能银牌。请问对于今天的比赛,你有什么心得与收获?”
柳曦怔怔地凝视了对方片刻,低下头,又抖落一注晶莹:“我真的很需要拿这块金牌。我真的很想拿这块金牌……我真的很难过。”话音落定,吕冰至才意识到,采访对象胸口一片空空如也,刚刚挂上的银牌早已被她摘下了。
空气似乎冻结住了,再没有比这更尴尬的场面——这是面向央台全部观众的直播信号,信号一经传导就无可更改。
“没事啊,今天虽然有失误,但你后面还有三个单项的决赛名额,在后续的比赛中,你还可以重整旗鼓,赛出自己的风采啊。”吕冰至老道的功力不是盖的,这样尴尬的场面之下她也能找补出调节气氛的合适应对之语。
“不比了。我不比了。”柳曦擡头,内中情绪晦暗难辨的眸子竟有明显的愤恨之意迸发出来。“我一点也不喜欢体操,一点也不想再比了……”
央台信号忙不叠地切断,主持人满面笑容岔开这一段,介绍起下一个有望夺金的比赛项目。
不远处,简秋宁握紧了拳头,拳心也颤抖着,那也是不知从何而起的愤恨。
理性上,她知道柳曦没做错什么,可她还是生气,气柳曦的话无意中陷自己于不义之地,更气自己的隐忍与懂事,以及,自己那份百无一用的同情心。
“秋宁妹妹,恭喜你啊。”微微熟悉的声音响起,“她难过也很正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谢谢小何……姐姐。”
转过头去,何洛青春的面庞上没有虚伪的矫饰,手中的照相机也已合上,在记者们的一众长枪短炮中特立独行。
挡板后头,胡旭平向着那个束起高马尾的背影抛了一个欣慰感激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