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言辞悲切,如泣如诉,让人闻之动容。
若旁人向他言及此事,陆遐征必会将其当做癫狂疯子,不置可否。但从她口中说出,便全然不一样。
当日亡命途中朝夕相伴、生死相托,已让他从内心深处接纳云明玕的所有言行,哪怕是多么荒诞离奇,也能不假思索而奉若圭臬。
昔日模糊不清的细枝末节,种种似是而非的疑难问题,缠绕纠葛在一起,渐渐使线索浮出水面,条理清晰起来。
为何匪帮之人拼死破坏神树?为何他们身上多处伤痕,这一切似乎都有了合理解答。
冲击过于颠覆常理,寻常之人难以遽然接受。即使于梦中闻听此言,大多数人反倒觉得自己精神出现问题,而不会去质疑神树。
他心中虽有动摇,口中仍反驳道:“神树泽被万民,自古以来为圣理,大桢国蒙受之恩泽,可触可见可觉,岂会如你所言……”
他心中不禁对神树浮现几分质疑,此乃生平未有念头,罪恶感不断充斥,整个魂魄都在不由自主拼命打压、抗拒这种大逆不道想法。
然而,事理越辨越明,陆遐征意识到,神树之于大桢国,是天赐圣物,而它之于南国,却是在世邪魔,两者并不相矛盾。
正如慕烛一般,于达官贵人,他无疑如修罗般可怖,而于平民百姓,他又如圣人般博爱。
转念又想到,如今大桢国万民生活富饶,安居乐业,是否全部建立在南国百姓遍地哀鸿、流离失所之上?
云明玕察觉出他内心动摇,微向后挪动一小步,拉开与陆遐征距离,声调愈加坚定:“任何靠近鬼树树根之地,都逃脱不了它的盘剥攫取。人类、动物、植物、空气、水分,先是被吸取灵魂,而后便被融化□□,从树根部往上,源源不断向枝叶处供给养料。”
他问道:“明玕,倘若你所言无虚,你欲如何应对?”
她握紧拳头,牙关咬紧,脚跟踏实,望向远方,一字一顿铿锵道:“砍了鬼树,还南国百姓一个生存之所。”
身为大桢国太尉,他难以置信,忍不住怒喝道:“简直胡闹!没了神树,大桢国之人将如何生存!你欲陷我于不义之地么!有我在一天,绝不可能让你踏近神树!”
“大桢国之人算人,南国之人便不算人么!”云明玕明眸含怒,牙咬红唇,青丝随风飘动,她擡高声调,生平第一次对他吼道。
言语虽不算歇斯底里,可往日如天籁般声音,如今却变成了直刺心胸利刃,让他五内俱裂,痛不欲生。
陆遐征顿时呆若木鸡,不知如何作答,似是被抽出灵魂,颓丧感奔袭涌出,心中空空落落。
即使在亡命天涯、穷途末路之时,闭上眼睛无法预见明日的岁月里,二人都以礼相待,不曾针锋相对。
现下自己贵为大桢国太尉,掌控天下权势,云明玕又走出鬼门关,幸得存活于世。相逢之际,本应欢声笑语,忆苦思甜,为何却成了这副不死不休模样?
良久,他脑海眩晕迷蒙,平日里太尉架子不自觉拿捏起来,打起官腔,随口说道:“想不到许久未见,你竟成了匪帮一般人物,真令我大失所望。”
她不屑一顾,用那独有不媚不娇、而又锐气勇毅的语调回应道:“哼,匪帮?你可知在南国人心中,他们都是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英雄!你我历经生死,感情深厚,你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我不会此时趁人之危偷袭,但若你阻挠我们…”
她顿了一下,蜷起手掌,放在嘴边,继续道,“届时我只能以不顾情面了。”
“这……”陆遐征瞠目结舌,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她自怀中徐徐抽出一本书卷,书卷被泥土沾染,封面早已破旧不堪,说道:“此书乃我前几日于万福洞中所寻得,里面记载着一切真相。今我赠予你,愿你悉心研读,领悟其中深意。”
言罢,她双手捧着书卷,轻轻递至陆遐征面前,又道:“几日后,我再来寻你。届时,看你是否回心转意。”
说罢,她面色决绝,脚下一蹬,高高跃起,头也不回,遁入黑暗之中,留下陆遐征瞠目结舌,独自伫立在寒风中。
听到二人在旁争吵,周围士兵立刻围拢过来保护太尉,以防发生什么不测。
云明玕身形轻盈飘逸,缥缈而去,皎洁如月光般,一道魅影没入无声无息。兵士们想要前去追捕,被陆遐征厉声喝住:“她有恩于我,如今也不是敌人,且放她走。”
随从说道:“太尉,看她目无尊长,应当好好惩处。”
他面色沉郁,怒目而视,喝斥道:“乱说什么!若世上无她,我早就死无葬身之地,若是她欲取我性命,随她就是。”
随从低下头去,默不作声,眉间微皱,心中似有不满之意,但并未出声反驳。
黑幕沉沉,乾坤幽深,啸风渐起,鬼魅离分。层峦山不会像往日一样令他悸怖胆寒,却处处透露着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