澈儿抬头望去。只见殿门口,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深青色布袍、白发萧疏、身形佝偻的老者,正由一名小厮搀扶着,颤巍巍地站在那里。老者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面色带着病后的苍白与长途跋涉的疲惫,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历经风霜却依旧锐利的鹰隼,正紧紧盯着澈儿手中那册泛黄的农书!正是致仕多年的农部老尚书,陈敬之!他竟不顾年迈体衰,亲自从江南赶来了!
“陈老!”澈儿心头剧震,连忙放下书册,疾步迎上前去,“您老怎亲自来了?舟车劳顿,您的身体……”
陈敬之却仿佛没有听到澈儿的关切,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定在澈儿方才放下的那册《齐民要术辑录》上。他挣脱了小厮的搀扶,拄着拐杖,一步一顿,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向书案。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终于走到书案前。陈敬之伸出枯瘦如柴、布满老人斑的手,指尖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极其轻柔、极其珍重地抚上那册泛黄古籍的封面。如同抚摸失散多年、终于重逢的骨肉至亲。
他的指尖缓缓移动,拂过封面上那褪色的字迹,拂过书页边缘的磨损,最终停留在一页写满密密麻麻批注的内页上。浑浊的老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在深深的眼窝中打着转。他嘴唇哆嗦着,喉头滚动,发出低沉而沙哑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
“老朽…老朽一生碌碌,唯与此书相伴…田间地头,孤灯寒舍,所思所悟,尽付于此…”他的手指用力摩挲着那些力透纸背的批注,仿佛要将毕生的心血与眷恋都揉进这书页之中,“原以为…原以为这些微末之识,将随老朽朽骨,一同埋入黄土,归于沉寂…”
他猛地抬起头,饱含泪水的、锐利无比的目光,如同穿透岁月的利剑,直直刺入澈儿的眼底!那目光中,有审视,有期盼,更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托付!
“然…然闻殿下重农桑,恤民力,深入阡陌,修订农书,更于黑石峪…解民倒悬,熔镣铸桥!”陈敬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言喻的激动与颤抖,“老朽在江南,闻此壮举,老怀激荡,夜不能寐!此册…此册拙作,虽鄙陋不堪…”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册书郑重地捧起,枯瘦的双手因用力而青筋凸起,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澈儿,一字一句,如同洪钟大吕,在静谧的偏殿中轰然作响:
“今见殿下重农务实,心系黎庶!老怀甚慰!此册,得遇明主传承,乃其——大幸也!”
“大幸也”三字,如同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带着无尽的感慨、欣慰与如释重负的托付,重重落下!两行浑浊的老泪,终于挣脱眼眶的束缚,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无声滑落,砸在光洁如镜的紫檀书案上,洇开两小片深色的印记。
殿内一片寂静。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老人脸上那纵横的泪痕与眼中灼灼的光华。
澈儿肃立案前,心头如同被重锤击中,激荡翻涌!眼前这册泛黄的农书,此刻重逾千钧!它承载的不仅是陈敬之毕生的学识,更是一位皓首穷经的老臣,对这片土地、对万千农人最深沉的爱,以及对他这位储君最殷切、最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托付!
他整肃衣冠,收敛了所有表情,眉宇间只剩下无比的庄重与虔诚。迎着陈敬之那灼热期盼、泪光闪烁的目光,澈儿缓缓地、深深地躬身下去!
脊梁弯折成一个恭敬无比的弧度,如同成熟的稻穗向大地致意。他的双手,以一种近乎承接圣物的姿态,稳稳地、郑重无比地伸出,捧向那册凝聚着智慧与心血、承载着无限期望的《齐民要术辑录》。
“陈公厚爱,晚辈…惶恐。”澈儿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在寂静的殿宇中回荡,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此册心血,字字珠玑,乃农桑至宝,万民之福!晚辈…定不负所托!”
他的双手,稳稳地、虔诚地接过了那沉甸甸的书册。指尖触及那温润而微糙的纸页,仿佛触碰到了历史的脉搏,感受到了那份薪火相传的滚烫温度。
“必使先贤智慧,泽被后世,光耀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