澈儿目光转向崔衍:“崔尚书虑粮秣转运之艰,持家不易,老成谋国,亦在情理之中。”崔衍捋须的动作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最后,他看向那位都督佥事:“都督体恤士卒寒苦,爱兵如子,更是为将之本分。”都督佥事紧绷的脸色也缓和了些许。
短短三句话,如同精准的点穴,瞬间抚平了三位重臣最激烈的情绪棱角,让剑拔弩张的气氛为之一缓。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储君的下文。
澈儿并未停留于安抚,话锋随即一转,沉稳而有力:“然则,诸公所虑,皆有其据,却亦失之偏颇。军心、粮秣、士卒,三者岂能割裂而视?此三者,实乃北境边防一体之三足,缺一不可,偏废则倾!”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愈发清晰:“周御史忧军备,然士卒空腹,何以操戈?崔尚书虑转运,然若边军因饥寒生变,纵有金山银山,又能运往何处?都督忧士卒疲敝,然坐视粮秣不济,饥寒交迫,岂非更伤士气军心?”
一连三问,层层递进,直指核心!每一问都如同重锤,敲在三位重臣的思虑盲区之上,也敲在殿内所有官员的心头!
不待他们反应,澈儿已继续开口,条理分明,逻辑缜密:“故,儿臣以为,军屯非不可行,而在于如何行之!其一,当厘清界限!何地为战备要冲,绝不可分兵屯垦?何地为缓冲腹地,可试行军垦?需枢密院会同边关将领,据实勘定,绘图造册,明令区分!其二,当核定役限!屯田戍卒,其耕作之役,不得超过其力所及,更不可侵占日常操演、戍守之辰!其具体时限、强度,当由兵部、户部、五军都督府共议细则,务求劳逸均衡!其三,当严明赏罚!屯田所获,除定额上缴外,余者当按比例惠及屯垦士卒及军户,使其劳有所得!地方官吏若敢借机盘剥役使,动摇军心,当以军法论处,绝不姑息!”
他的声音清越而坚定,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没有引经据典的华丽辞藻,只有切中要害的务实分析;没有调和稀泥的折中,只有直指问题核心的解决方案。那清晰的思路,沉稳的气度,仿佛早已将这场纷争的脉络梳理得一清二楚,只待此刻从容道出。
“如此,”澈儿最后总结,目光沉静地看向御座上的父皇,也扫过殿中众臣,“既可解粮秣转运之困,纾国库之压;又可保戍卒操演戍守之根本,安军心、固边防;更能使屯田士卒劳有所获,免于饥寒,激发戍边卫国之志。一体三面,方为长久固边之策。儿臣愚见,请父皇与诸公裁夺。”
话音落,文华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方才还面红耳赤争执不休的三位重臣,此刻都陷入了沉思。周正清紧蹙的眉头微微松开,似乎在掂量着“战备区”与“缓冲腹地”的区分是否可行;崔衍捻着胡须,眼中精光闪动,显然在计算着“定额上缴”与“惠及士卒”的比例对国库的实际影响;都督佥事紧绷的下颌也放松了些,对“核定役限”、“劳逸均衡”的提议显然颇为认同。
那些原本眼观鼻鼻观心的官员,此刻也纷纷抬起头,看向御阶下那位身姿挺拔、气度沉凝的年轻储君,目光中充满了惊讶、审视,以及越来越多的信服。这份从容不迫的剖析,这份切中肯綮的方略,这份在纷乱中直指核心、兼顾各方的气度与能力,已远远超出了一个“少年”的范畴。
屏风之后,阴影之中。
东方宸依旧端坐,龙袍上的金线在透过高窗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殿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然而,当澈儿那番条理分明、恩威并济的陈述清晰地传入耳中,当看到殿下那三位重臣由激愤转向沉思、殿内气氛由混乱转向信服时,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微光。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并未看向任何人,只是对着身旁如同影子般侍立的殷照临,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笃定与难以言喻的期许,清晰地送入对方耳中:
“处变不惊,条理分明,恩威并济…”东方宸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每一个词都仿佛带着千钧的分量,“此子,可托国祚栋梁矣。”
殷照临立于阴影之中,玄色王服几乎与暗影融为一体。他依旧保持着抱臂而立的姿势,面容冷峻如磐石,仿佛亘古不变。然而,当东方宸那句沉甸甸的评价落入耳中,他那双总是如同寒潭般不起波澜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星芒一闪而过。紧抿的、如同刀锋刻就的唇角,极其克制地、却又无比真实地向上扬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弧度虽浅,却如同冰封万载的湖面投入一颗暖石,瞬间消融了惯有的冷硬。眉梢处,那常年凝聚的、如同霜雪覆盖的峻岭般的气息,也悄然化开,蕴上了一层纯粹属于师长的、深沉而欣慰的暖意。
殿前,澈儿依旧静立,等待着父皇的最终裁断。阳光穿过高窗,落在他宽阔而沉稳的肩背上,如同为他披上了一层无形的、象征着责任与未来的金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