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照临未置可否，只将用过的手帕收回袖中，目光投向殿外洒满金光的庭院，那里秋阳正盛，几株高大的金桂树开得轰轰烈烈，甜香几乎要漫进殿来。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斩断了殿内沉凝的文书气息：“坐久了，筋骨易滞。”他转向澈儿，言简意赅，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走，去校场。”
三个字，像投入静水的石子。澈儿眼中瞬间迸出光彩，方才批阅奏章的沉稳持重顷刻褪去，属于少年人的飞扬神采点亮眉宇。他几乎是跳了起来：“是！”
校场空阔，秋日的阳光慷慨地泼洒下来，将平整的夯土地面镀成一片耀眼的金箔。早有侍卫牵来三匹神骏的御马，鬃毛在光下流淌着锦缎般的光泽，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团团白气。风掠过空旷的场地，带着干燥的尘土气息和远处军营隐约的号角声，鼓荡着人的衣袖。
澈儿利落地翻身上马，熟悉的皮革与马匹温热的气息包裹上来。他勒住缰绳，侧头看向两旁。东方宸已端坐马上，玄色常服衬得身姿挺拔，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扫视着场中竖起的箭靶与障碍。殷照临则沉默地调整着鞍鞯，侧脸线条在强光下如冷玉雕琢，唯有握缰的手骨节分明，蕴藏着千钧之力。
三骑并辔，立于起点。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秋阳，也是这样辽阔的校场。那时他的小手，一只被东方宸温暖干燥的大掌牢牢包裹，另一只则被殷照临微凉而稳定的手指轻轻牵引着，摇摇晃晃地学着控缰。小小的身躯夹在高大的身影之间，满心是对广阔天地的懵懂好奇与依赖。马蹄踏碎的光影，曾是父辈坚实背影投下的荫蔽。
“发什么愣？”东方宸的声音带着笑，打断了澈儿的出神，“怕输？”
澈儿猛地回神，胸中豪气顿生，长笑一声：“父皇小心马鞭！”话音未落，他足跟一磕马腹，胯下神骏如一道离弦的黑箭，率先冲了出去！风骤然猛烈起来，呼啸着灌满双耳，鼓起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视野急速地倒退，金色的光影在马蹄下飞溅、破碎！
几乎同时，左右两侧蹄声如雷！东方宸的玄色身影与他齐头并进，衣袂翻飞如鹰隼之翼，笑声爽朗地融入风中。殷照临的坐骑则如一道沉默的灰色闪电，紧紧咬在澈儿另一侧，身姿稳如磐岳，唯有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眸，专注地望向前方起伏的坡地与障碍。飞扬的尘土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烟痕，模糊了界限。
三骑并驰，卷起漫天金尘。风在耳边尖啸，大地在蹄下震颤。澈儿紧握缰绳，身体随着骏马的奔腾起伏而调整，每一次肌肉的绷紧与放松都妙到毫巅。他不再是被牵引的影子，而是这并驾齐驱、劈开秋阳与长风的力量本身！父皇们的身影就在左右，不再仅是仰望的依靠，更是此刻竞逐长空的同袍，是这壮阔江山图上，与他血脉相连、并肩而立的墨色浓痕！畅快淋漓的滋味冲刷过四肢百骸，比沈含光信中所绘的纵马莽原更令人心旌摇曳。
不知驰骋了多久，直到马身腾起的热气蒸腾扑面，三骑才渐渐缓下。马儿喷着响鼻，汗水浸湿了皮毛。澈儿胸膛起伏，脸上因疾驰染着健康的红晕，眼中光芒灼灼，比秋阳更盛。他望向身侧，东方宸气息微促，玄衣沾尘，眼中却满是激赏的笑意。殷照临神色依旧沉静，唯有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微微平复，目光扫过澈儿，落在他因用力而泛红的指关节上，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东方宸朗声一笑，扬鞭指向远处沐浴在金光中的宫阙：“回吧！你案头那些‘谷子’，还等着储君殿下回去定乾坤呢！”
澈儿笑着应了。拨转马头，缓辔而行。方才疾驰的豪情沉淀下来，化为心湖深处一片温热的熨帖。回到乾元殿，那满案奏报依旧，墨香与纸的气息沉沉。他坐回案前，目光扫过东方宸朱批圈阅过的平州奏章，又掠过沈含光那张画着龇牙狼首的信笺，最后停留在几份尚未批阅的、关于边镇屯田与互市新规的条陈上——那是更远的江山，更重的责任。他提起笔，饱蘸浓墨。
殿内重归寂静，唯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秋阳西斜，将御案一角镀上温暖的金边，也照亮了奏章旁静静搁置的那柄沈含光所赠的匕首。乌木柄上，“同袍”二字深刻，在光下流转着沉凝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