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沈骁浓眉一挑,带着少年人的锐气,“若是我,必亲率那三千精骑,夜袭敌营!朔方城高池深,留得力副将守城足矣。烧了粮草,再回马枪杀他个措手不及!打仗,有时候就得敢赌一把大的!”他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仿佛已置身于那金戈铁马的战场。
东方澈被他的豪情感染,笑道:“好一个‘敢赌一把大的’!此策虽险,确是一线生机。不过,”他话锋一转,指尖点在舆图更北方的区域,“北境苦寒,补给艰难。大军远征,十成粮草运抵前线,能剩下六成已属不易。若遇大雪封路,更是雪上加霜。当年武帝北伐,功败垂成,后勤不济亦是主因之一。”
提到民生后勤,沈骁的神色也郑重起来,收敛了方才的锐气锋芒:“殿下说到点子上了。打仗打的是钱粮,更是人心。北地军民,苦寒之地求生不易。这些年,我亲眼所见,军民屯田之法,实乃固边良策。”他身体微微前倾,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敬佩与思考,“殿下在江南治水安民,兴修水利,是润泽万民的雨露。北地虽无水患,却有酷寒。那里的人,为了活下去,为了守住家园,想出的法子,有时真叫人拍案叫绝。”
“哦?愿闻其详。”东方澈来了兴致,亲手为沈骁续上热茶。
“就说这抗寒筑屋。”沈骁来了谈兴,“寻常砖石在极北之地,冻土深达数尺,地基不稳,一冻一融,房屋极易开裂倾颓。当地百姓便就地取材,挖取一种韧性极强的草根,混合着冻土、碎石,甚至……牛羊粪,一层层夯实,筑成厚达数尺的墙!您别嫌腌臜,晒干后坚固异常,寒气极难侵入。屋顶则用多层桦树皮覆盖,缝隙以松脂密封,再覆以厚厚的草甸子。外面冰天雪地,屋内烧起暖炕,竟能温暖如春!这法子虽土,却实实在在保住了无数边民性命。”
他描述得生动,东方澈听得专注,仿佛能闻到那混合着泥土与草根气息的土墙,看到屋顶厚厚的积雪下,升腾着人间烟火的暖意。
“还有这屯田。”沈骁继续道,“北地无霜期短,寻常作物难活。边军与百姓便摸索着种植一种耐寒的‘乌麦’,虽口感粗粝,产量也低,却能果腹。更在向阳坡地,引雪水灌溉,开辟小块菜畦,种植耐寒的蔓菁、萝卜。冬日里,家家户户的地窖都堆满了这些耐储藏的菜蔬。军堡附近,更有专门的暖房,利用马粪发酵生热,在隆冬也能培育些菜苗,虽杯水车薪,却也能给戍边将士添点绿意,解解馋。”他笑了笑,“我祖父常说,北地的百姓和将士,是真正的‘冻土生春’,用最笨的法子,熬过最苦的寒冬。”
松涛阵阵,茶香氤氲。阁内,两个身份尊贵的少年,一个侃侃而谈北地的艰辛与智慧,一个凝神静听,目光沉静而专注。沈骁的讲述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带着亲历者的温度与力量,将一幅幅冰天雪地中顽强求生、军民同心的画面,鲜活地展现在东方澈面前。这不再是奏报上冰冷的数字和抽象的方略,而是带着泥土气息、烟火味道的真实民生。
东方澈心中激荡。江南水网密布,他熟悉如何疏导洪水,兴修水利,滋养鱼米之乡。而沈骁所描绘的北地,则是另一番景象——在匮乏与严寒中,依靠着坚韧的意志与朴素的智慧,生生凿开生存之路,筑起守护家园的壁垒。两种截然不同的环境,孕育出不同的生存之道,却都指向同一个核心: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冻土生春……”东方澈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彩,“好一个‘冻土生春’!骁哥儿,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江南水患,我以疏导为主,兴利除弊。北地苦寒,则以坚韧为根,因地制宜。治国之道,原非一成不变,当如流水,因地而制流;亦如松柏,应时而坚韧。”
他推开膝头的舆图,目光灼灼地看着沈骁:“你方才所言军民屯田之法,尤其是那抗寒筑屋与乌麦种植,皆是利国利民之举。改日,当请骁哥儿详述,录成条陈。北地经验,未必不能用于京畿乃至他处高寒之地。江南治水之得失,亦可为北境兴修水利、储水备旱之借鉴。天下之大,黎民所需,原可互通有无,彼此照亮。”
沈骁闻言,眼中也迸发出热烈的光彩。他本以为储君高高在上,所虑皆是庙堂大事,未曾想竟对他所言的边鄙民生如此看重,更从中提炼出治国相通的道理。他重重抱拳:“殿下心系万民,虚怀若谷,臣……不,沈骁佩服!殿下若有差遣,沈骁定当知无不言!”
“好!”东方澈朗声一笑,举起了茶盏,“今日松涛阁一会,听君论史谈边,如饮醇醪。以茶代酒,敬北地军民这‘冻土生春’的坚韧,也敬你我……少年同袍,共襄社稷之志!”
“敬殿下!”沈骁亦举杯,清澈的茶汤映着两张同样年轻而充满热忱的脸庞。茶盏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微响,仿佛为这场跨越南北、连接庙堂与边关的对话,落下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注脚。
松涛依旧,水波不兴。阁内茶香未散,少年人意气相投的微光,已悄然点亮了这方宁静的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