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只有一张,上面的字迹不多,却每一个字都如刀刻斧凿,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力量,扑面而来:
“江南新政,阻力必巨。然,心之所向,虽千万人,往矣。”
只有冷硬的十二个字。没有寒暄,没有问候,一如殷师本人,言简意赅,直指核心。这十二个字,像十二道惊雷,炸响在东方澈的心头。这正是他在江南推行“联保药柜”、“熔镞为镰”等触及旧利的新政时,遭遇地方豪强与守旧官吏联合抵制,压力最大、内心最动摇彷徨的时刻!他曾在深夜的孤灯下,将满腹的艰难与委屈诉诸笔端,寄回京城寻求指引。而殷师的回信,竟只有这斩钉截铁的十二字箴言!
这十二个字,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他当时飘摇的心神。它没有具体策略,却给了他披荆斩棘的勇气和百折不回的信念。支撑他最终顶住压力,将新政推行下去的力量,源头竟在此处!
他的目光,近乎贪婪地在这十二个力透纸背的字上流连,仿佛要从中汲取无穷的力量。然而,当他的视线无意间扫过信纸最右下角,靠近边缘的地方时,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瞬间僵住。
那里,有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墨点。
不是笔锋转折时自然形成的顿点,也不是溅落的墨滴。它很小,很圆,颜色略深于周围的墨迹,像是笔尖悬停在那个位置良久,饱含的墨汁最终承受不住重量,无声地、沉重地坠落下来,浸透了纸张的纤维。
那个小小的墨点,凝固在“往矣”二字之后,信纸的边缘。如同一颗沉入深潭的石子,在东方澈的心湖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殷师写下这十二个字时,是怎样的心境?是看到他信中描述的困境时的凝重?是提笔欲言又止的思虑?是权衡利弊后的决断?还是……对他远在千里、独自面对风浪的深沉担忧与难以言说的挂念?那悬停的笔尖,那无声坠落的墨点,胜过千言万语,无声地诉说着这位素来冷峻如冰、喜怒不形于色的摄政王,内心深处未曾宣之于口的厚重情感。
原来,那些漂泊在外的日日夜夜,那些殚精竭虑的艰难时刻,那些不为人知的孤独瞬间,他的思念,他的挣扎,他的成长,从未被忽略,从未远离。它们被最深沉的方式珍藏着,守护着,如同这柄旧剑下的信笺,如同这信笺上无声的墨点。
滚烫的热意终于冲破了眼眶的束缚,模糊了视线。东方澈慌忙低下头,一滴温热的液体无声地砸落在殷照临那封信笺的边缘,恰好覆盖在那个小小的墨点之上,迅速晕染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许久许久。暖阁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在灯罩里静静燃烧,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身后的书架上。他抚摸着那冰凉的、带着缺口的剑身,指尖感受着那坚硬的金属质感,仿佛能触摸到过往岁月里殷师手把手教导时传递过来的力量。他又摩挲着那两封承载着如山父爱与无声守护的信笺,纸张的纹理在指腹下清晰可辨。
原来,支撑他一路走来的,从来不只是肩上的责任,更是身后这两道沉默而伟岸的身影。家与国,情与责,如同这剑匣中的旧剑与信笺,早已温暖地交融在一起,成为他血脉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良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意。眼神重新变得清亮而坚定。他重新铺开一张厚实的、带着运河两岸风土气息的桑皮纸,提起那支常用的紫毫笔。这一次,他落笔沉稳,不再有江南水患时的急切,也不再有推行新政时的激昂,只有一种沉淀后的从容与力量。他详细地记录下运河两岸塘堰稳固、新镰收割、药柜惠民的景象,笔触间充满了对这片土地与黎民深切的关怀。
信很长,写满了厚厚一叠。写罢,他仔细吹干墨迹,将信笺整齐折好。他没有唤人,而是自己走到那敞开的檀木剑匣前。他珍重地将那柄带着缺口的旧剑放回原处,然后,将自己刚刚写就的、满载着当下民生见闻的厚厚信笺,轻轻地、郑重地,压在了那两封他刚刚发现的、来自父皇和殷师的信笺之上。
他的指尖在那叠新旧交织的信笺上停留了片刻,感受着纸张传递的微凉与厚重。最终,他缓缓地、无声地,合上了檀木剑匣的盖子。
“嗒。”
紫铜锁扣轻轻扣合的声音,在寂静的暖阁里格外清晰,仿佛为一段深藏的情感,也为一段崭新的征程,落下了温柔的注脚。匣中封存的,是过往的砥砺与无声的守护,亦是当下对家国万民的拳拳之心,正待开启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