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看着前方那个再次拉开些许距离的、沉稳如山的背影,努力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踩在殷师留下的、浅浅的脚印里。雪粒钻进小小的鹿皮靴,冰凉刺骨,可被托过的胸口,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奇异的、让人安心的力量。
画面陡然碎裂、旋转。
十岁生辰。宫墙的阴影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鬼鬼祟祟。大的那个,一身华贵常服也掩不住眉宇间的帝王气度,此刻却像做贼一般,眼睛亮得惊人,压低声音:“澈儿,快!趁你殷师没发现!”小小的手被一只温暖的大手紧紧牵着,在宫灯的暗影里飞快穿梭。心跳得快要蹦出来,是害怕,更是难以言喻的兴奋。
宫门在望!那外面,是上元灯节的花灯如海,人声鼎沸!糖画甜腻的香气、杂耍艺人的吆喝、人群的喧笑,隔着厚重的宫门都能隐约感受到那份灼热滚烫的生气。就在小手即将触碰到门栓的瞬间,一道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剑,自身后响起:“陛下,殿下。”两人身形瞬间僵住。缓缓回头,殷师一身玄衣,如同夜色凝聚而成,正负手立在阶上,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却比这上元夜的寒风更冷。灯会泡汤了。他被殷师像拎小猫崽一样拎回宫,父皇在一旁讪讪地摸鼻子。
寝殿里,殷师亲自给他灌下一碗滚烫的姜汤驱寒,动作不容拒绝。他委屈得想哭,却在对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时,莫名地把眼泪憋了回去。那晚,他睡得很沉,梦里似乎还有糖画的甜香和人群的喧闹,而守在床边的人影,沉默得像一座守护的孤峰。
冰凉的雪地、甜香的灯会……所有的光影骤然扭曲、黯淡,被一片无边无际的灰黄取代。
江南。不是眼前这繁华的运河大镇,是更南边,遭了蝗灾的荒僻之地。龟裂的土地上,枯草在风中呜咽。衣衫褴褛的人群,如同枯槁的草木,麻木地挪动着。
一张张脸,灰败,凹陷,眼窝深陷,里面只剩下绝望的死寂。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汗馊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的气息。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襁褓,那襁褓安静得可怕。妇人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浑浊的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一滴,一滴,砸在干涸的土地上,瞬间消失无踪。
他站在那里,穿着储君的常服,周围是忧心忡忡的官员,可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渺小和无力。他能看到那些空洞眼神里的痛苦,能闻到风中裹挟的死亡气息,能感受到脚下这片土地深深的干渴与呻吟。他想做些什么,却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缚,举步维艰。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比江南的湿冷更刺骨……
“不!”一声压抑的嘶喊冲破了喉咙。东方澈猛地从梦魇中惊醒,大汗淋漓。冷汗浸透了贴身的中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挣脱束缚。窗外,天色已微微透亮,是那种将明未明的青灰色。晨光熹微,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他怔怔地望着那点微光,梦境中最后的画面——那妇人绝望的泪眼,枯槁的脸庞,砸落在干涸土地上的泪滴——与此刻驿馆房间的整洁温暖形成了荒诞而尖锐的对比。然而,比那更清晰、更汹涌地占据他心神的,是那三重梦境交织出的、无比强烈的呼唤!
雪地里殷师微凉却有力的手托扶……灯会前父皇温热掌心传来的兴奋与冒险……徐嬷嬷絮叨的关怀和玉带糕的甜香……议政殿沉静的墨香龙涎……演武场锐利的破空声……甚至父皇抢朱笔时那戏谑的眼神……
这些画面,这些声音,这些气息,这些温度,如同无数条看不见的丝线,从记忆的四面八方缠绕过来,紧紧勒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那不仅仅是思念,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深处的、对“家”的渴求与归属的呐喊。江南的堤坝、育婴堂的婴孩、荒僻之地的饥民……这些都是他的责任,是他必须背负的重量。但此刻,他清晰地感觉到,这副年轻的、被病痛侵蚀的肩膀,在独自承担这份重量的同时,也无比渴望回到那个能让他汲取力量、安心休憩的港湾。
他需要回去。回到那个有父皇威严目光和偶尔促狭玩笑的地方,回到那个有殷师沉默守护和严厉教导的地方。只有在那里,他才能真正卸下片刻的盔甲,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然后才能更好地、更坚定地扛起这江山万民。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他几乎被病痛和疲惫冻结的意志。那些“还需休养”、“公务未了”的顾虑,在归心似箭的迫切面前,变得微不足道。
喉咙依旧干涩发痛,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但他挣扎着坐起身。汗水粘着发丝贴在额角,脸色在晨光中依旧苍白,可那双因高热和梦境而布满血丝的眼中,却燃起了异常清亮而坚定的光芒。
他哑着声音,对着门外守夜的侍卫,清晰而决绝地吐出三个字:
“备船,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