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三夜,窑火没熄过。老窑工守在窑边,寸步不离,夜里就裹着草席睡在地上,听着窑里“噼啪”的声响,像在听什么重要的动静。其他窑工也来得格外勤,有人偷偷往窑里添柴,有人蹲在泥池边搓泥,却没人说话,空气里憋着一股说不清的期待。
开窑那天,天刚亮,窑工们就围了过来。窑主们也来了,站在圈外,脸色阴沉。当窑门被撬开,一股白气“呼”地涌出来,带着瓷器特有的清冽,混着陶土被烧透的暖香。
在一众流光溢彩的贡瓷中间,那方陶印赫然在目。它没上釉,保留着陶土的粗粝,掌纹的沟壑深刻清晰,掌心的老茧、指节的凸起,甚至连契纸的纤维纹路都在高温下熔铸一体,透着一股原始而坚韧的力量。
澈儿举起陶印,窑场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窑火余烬的“滋滋”声。“你们看!”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场院里回荡,像重锤敲在陶土上,“这掌印,是窑工的血肉!这碎契,是禁锢的枷锁!如今,血肉与枷锁在窑火里熔为一体,再也分不开了!”
他将陶印高高举起,晨光透过烟霭照在上面,粗粝的表面泛着哑光,却比任何贡瓷都夺目。“从今日起,这陶印便是新契!凡官窑匠人,都以此法,将掌印拓在陶土上,把旧契投进窑火!陶印成器之日,就是你们自由之身永烙之时!”
老窑工颤抖着走上前,指尖触到陶印的瞬间,忽然老泪纵横。浑浊的眼泪滴在陶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哽咽着,半天说不出话,只是反复摩挲着掌纹的痕迹,像在确认这不是梦。
“自由……我们……真的不是奴了?”有个年轻窑工怯生生地问,声音发颤。
“不是了。”澈儿把陶印塞进老窑工手里,“你们凭手艺吃饭,领朝廷俸禄,孩子能去学堂,女子能学纺织。这双手,是烧瓷的手,不是做奴的手!”
窑主们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为首的胖老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周围窑工们骤然亮起的眼神堵了回去。那些眼神里有震惊,有狂喜,更有压抑了几代人的渴望,像被点燃的窑火,越烧越旺。
当天下午,官窑的空地上堆起了小山似的卖身契。老窑工亲手点燃火把,火苗舔舐着泛黄的纸页,很快烧成灰烬。风吹过,黑色的纸灰像蝴蝶似的飞起来,落在新揉的陶土上,仿佛在给自由的印记添上最后一笔。
新陶印很快传遍了所有官窑。有个年轻窑工拓印时,故意把掌纹按得格外深,他说:“要让子孙后代都看看,我们是怎么从泥里站起来的。”他的妻子抱着刚满周岁的孩子,让孩子的小手也在陶土上按了个印,小小的掌纹落在父亲的掌纹里,像颗刚发芽的种子。
澈儿离开时,官窑的烟筒里冒出了白烟,那是烧制新陶印的烟气,清清爽爽的,没了往日的沉重。老窑工捧着第一方成器的陶印,站在窑口目送他,阳光照在陶印上,掌纹的沟壑里仿佛盛满了光。
后来,那方陶印被供奉在官窑的祠堂里,每次开窑前,窑工们都会对着陶印行礼。有人说,月圆之夜能听见陶印里传来细微的声响,像无数只手在轻轻敲击,那是自由的声音,比任何瓷器的清脆都动人。而那些曾经的窑主们,看着越来越红火的官窑和脸上有了笑容的窑工,终于明白:锁住人的从来不是契纸,是人心。当人心向着自由,再坚固的枷锁,也会在窑火里化为灰烬。
窑火依旧在烧,烧出的不再只有冰冷的贡瓷,还有带着掌温的陶印,和无数双终于敢抬起的眼睛。那些眼睛里映着窑火,亮得像星星,照得整个窑区,都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