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抚过冰凉的石碑,指尖划过北斗的斗柄,那里的石面被打磨得格外光滑。“此碑有灵。”他目光扫过周围肃立的将士,扫过那些覆盖着残旗的棺椁,“因浩瀚星穹,可纳英魂归位。自今日起,凡我靖边军将士,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或无名可考者,皆葬此冢。以忠烈之魂,化天穹之星。碑上星斗,便是尔等归处。英魂不灭,永镇河山!”
吉时定在卯时三刻。天还未亮,高坡上已站满了人。玄甲军列着整齐的队伍,甲胄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附近村落的百姓也来了,捧着刚蒸好的麦饼,说是给英魂送行;连收殓狄人尸骸的老者都来了,裹着羊皮袍,手里捧着把晒干的沙枣花,放在了碑前的石台上。
八个玄甲卫抬着第一具棺椁,脚步踩在薄雪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棺木上覆盖的残旗被风掀起,露出底下斑驳的木纹——这具棺里,是那位爱问江南水的小兵,还是那个摸玉佩的岭南少年?没人知道,只知道他是为守关而死的。棺椁缓缓沉入挖好的墓穴,土块落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在叩问大地,是否愿意接纳这些年轻的魂灵。
七具棺椁一一入葬。没有哭嚎,没有哀泣,只有风掠过星斗碑的呜咽,和铁锹铲土的“唰唰”声。新坟渐渐隆起,像七座小小的山,环着中央的石碑,彼此依偎着,再不怕风沙的侵袭。
天刚蒙蒙亮时,澈儿亲手点燃三炷香,插入碑前巨大的石制香炉。香灰被风吹得打旋,青烟袅袅升起,直直融入碑上的星斗图,仿佛真的要化作星辰,飞向夜空。他身后,老石匠正用锤子敲打最后一块楔子,将石碑彻底固定在石座上,“当”的一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亮,像是给英魂的应答。
“魂兮——归来——!”担任祭司的老兵扯开嗓子,声音苍凉,带着北境特有的调子,在高坡上回荡,“归位星宿——!永镇河山——!”
“归位星宿!永镇河山!”玄甲军齐声呐喊,甲胄碰撞的脆响震得周围的积雪簌簌掉落,声浪越过戈壁,传到遥远的关墙,惊起一群栖息在箭楼上的寒鸦,“嘎嘎”地飞向天际,像是在为英魂引路。
有个年轻的玄甲卫,望着碑上的星斗,突然红了眼眶。他想起上个月在遭遇战里,是个不知名的同袍替他挡了一箭,那人身子软软地倒在他怀里,最后只说了句“守住关”。此刻看着那方石碑,他忽然觉得,那位同袍没有走,就化作了碑上最亮的那颗星,正眨着眼睛看他。
澈儿站在碑前,看着朝阳一点点爬上关山,将金辉洒在星斗图上,碑石上的每一道刻痕都泛着暖光。他想起昨夜老石匠说的话:“天上的星,地上的人,原是一样的,都在守着自己的位置。”此刻看着那些沉默的新坟,看着石碑上永恒的星斗,他终于明白,所谓忠魂不朽,从来不是刻在碑上的名字,而是融入山河的信念,是照亮后来者的星光。
风再次吹过高坡,卷起细碎的沙砾,擦过星斗碑,发出“呜呜”的轻响,像是无数英魂在低声应和。远处的边墙下,巡逻的队伍正踏着晨光前行,步伐坚定,他们知道,身后的高坡上,有无数星辰在守护着这片土地,就像他们守护着这片土地一样。
日头升高时,百姓们开始往新坟上撒麦种。“等开春,这里就能长出绿油油的麦苗。”有个老妇人抚摸着石碑,眼里的皱纹盛着阳光,“英魂看着麦浪,就像看着家乡的田,该多安心。”
澈儿转身离开时,看见碑后的石座上,那些零碎的记号已经刻好:半截“武”字,一朵梅花,一个“勇”字……它们依偎在星斗图的阴影里,像英魂未说出口的牵挂。他忽然觉得,这些无名的忠骨,其实从未无名。他们的名字,刻在星斗里,刻在麦种里,刻在每个守关人的心里,只要玉门关还在,只要河山依旧,他们就永远是天上最亮的辰宿,是地上最暖的念想。
归途上,玄甲卫指挥使指着天边的北斗,轻声道:“殿下你看,那七颗星格外亮,像是……像是在回应咱们。”
澈儿抬头望去,北斗七星果然在晨雾中闪烁,清晰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到。他笑了笑,勒紧缰绳,青骢马踏着碎冰,一步步往关墙走去。身后的高坡上,星斗碑静静矗立,守护着七座新坟,也守护着这片土地的安宁。风掠过碑石,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英魂在低语,又像是星辰在歌唱——它们终于找到了归处,从此山高水长,日月同辉,再不是无依的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