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鹅毛般的大雪,夹杂着大相国寺燃起的、黑色的灰烬,纷纷扬扬地落下。
像是上苍,在为这座即将倾覆的都城,降下了一场悲戚的火雨。
皇帝的銮驾,在无数禁军的簇拥下,停在了枯井前。
车帘掀开,赵佶走了下来。
他换上了一身素白的常服,脸上不带任何表情,看不出喜怒。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看着那座已经烧成骨架的千年古刹。
看着那个靠在井边、如同焦炭般、奄奄一息的男人。
看着那个男人身前,那卷在火光与雪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的……明黄色圣旨。
马蹄声急,当朝太师蔡京,竟也在几名心腹的簇拥下策马赶到了。
当他看清火光下那卷明黄圣旨的瞬间,那张素来古井无波的脸,血色褪尽,惨白如纸。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那道圣旨,意味着什么。
那是他们二十年来,午夜梦回时,最深的恐惧。
是他们权倾朝野的根基,也是足以将他们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最致命的罪证。
“谁敢动?”
一个阴柔却冰冷的声音,自皇帝身后响起。
说话的,是侍立在赵佶身侧的御前总管,陈恭。他面容白净、眼角低垂,看似毫无威胁,手中握着一柄白玉拂尘,神情恭敬,但那双半开半阖的眼中,却闪烁着毒蛇般的寒光。
他只是一挥拂尘。
数十名身着玄色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内侍班亲卫,便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挡在了殿前司禁军的面前。
而此时的蔡京,这位当朝太师,却已经恢复了镇定。他翻身下马,走到赵佶面前,深深一揖。
“陛下,此地危险,请陛下速速回宫。”
他的声音,沉稳而恭敬,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赵佶没有理他。
他只是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向周邦彦。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蔡京的心脏上。
他走到周邦彦面前,蹲下身。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道圣旨上。
他看了很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已静止。
然后,他缓缓地,伸出手,将那道圣旨,拿了起来。
他打开圣旨,看着上面自已熟悉的笔迹,看着那句“赐贤妃林氏,白绫三尺,即刻上路”,看着末尾那三个熟悉的名字。
那双曾能描摹出天下最精妙山水、执笔稳如泰山的手,此刻却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那薄薄的丝绸。他引以为傲的镇定,在二十年前的墨迹面前,碎得一败涂地。
一股无声的、压抑到极致的悲恸与愤怒,从他身体里,疯狂地涌出。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溅在了那明黄色的圣旨上,染红了“贤妃”二字。
“陛下!”
陈恭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他。
蔡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匍匐在地,连滚带爬地跪了过去。
“陛下息怒!陛下保重龙体啊!”
赵佶推开陈恭。
他用手,擦去嘴角的血迹。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周邦彦。
“你……是谁?”
他的声音,沙哑而空洞。
周邦彦咧开嘴,笑了。
那笑容,在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上,显得无比狰狞,也无比悲壮。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从怀中,掏出了一件东西。
一面小小的、早已被鲜血浸透的、刻着一个“弓”字的铁牌。
拱圣营的身份令牌。
“罪臣……拱圣营,周御之子,周邦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