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东门官仓。
那片由喊杀、哀嚎、烈火与鲜血构成的修罗场,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浴血的残兵,还是嗜血的辽人,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西方。
那里,一片代表着至高皇权的明黄色,如同撕裂黑夜的万丈霞光,正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缓缓压来。
天子,驾到了。
无数的龙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雄浑的号角声连绵不绝,盖过了战马的悲鸣与伤者的呻吟。一个年轻的殿前司禁军士兵,刚刚用盾牌挡开一柄劈向他面门的弯刀,虎口被震得鲜血淋漓。他惊恐地望向那片明黄,心中的恐惧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被一种更庞大的、未知的威压所取代。
皇帝来了,是来救我们的,还是来……审判我们的?
周邦彦站在血泊之中,背脊挺得笔直,心中却涌起一股比风雪更刺骨的寒意。
太巧了。
巧合得,就像是另一位棋手,在他与耶律乙辛的棋盘之外,又摆下了一盘更宏大、更血腥的棋。
而他们所有人,都只是这位新棋手棋盘上,身不由已的棋子。
辽军的攻势,在皇帝仪仗出现的那一刻,便奇迹般地缓和了下来。他们不再猛冲,而是迅速收拢阵型,如同一群嗅到更危险气息的野狼,警惕地与那片明黄色保持着距离。
战场,出现了一个诡异的、脆弱的平衡。
赵佶的銮驾,在重重禁军的护卫下,停在了战场的边缘。
他没有下车。
明黄色的车帘被一只修长而苍白的手轻轻掀开,露出了大宋天子那张俊美却毫无血色的脸。
他的目光,没有第一时间落在那些忠心护粮的漕帮弟子身上,没有去看那些浴血奋战的殿前司禁军,甚至没有去看那些面目狰狞的辽国敌人。
他的目光,穿过了数百人的战场,越过了蒸腾的火焰与弥漫的硝烟,精准地,落在了周邦彦的身上。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
没有愤怒,没有喜悦,没有惊慌。
只有一种彻骨的冰冷,和一种仿佛在审视一件与自已无关的、有趣的艺术品般的漠然。
銮驾之内,赵佶的指尖轻轻划过身旁的紫檀木小几,那上面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他的内心,却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耻辱,前所未有的耻辱,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朕的京城,朕的皇城脚下,竟成了蛮夷的跑马场。朕的臣子,在朕的眼皮底下,调动禁军,肆意厮杀。
这把火,烧的不是官仓,是朕的脸面,是大宋的国体!
他看着周邦彦,那个渺小如蝼蚁,却敢于用性命来点燃这把大火的年轻人。他的心中,竟生出了一丝病态的、扭曲的欣赏。
很好,就是要这样。
把所有的脓疮,都给朕撕开,让朕看看,这皮袍底下,究竟藏了多少虱子!
周邦彦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明白了。
皇帝不是来救火的,他是来看火的。
他要亲眼看看,这把由他亲手点燃的火,究竟能烧到什么地步,能烧出多少他想看到的东西。
“陛下驾到!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一名殿前司的校尉,以为救星已至,扯着嗓子,狐假虎威地冲着辽军大吼。
“聒噪。”
一个淡淡的声音,从銮驾中传出。
声音不大,却让那名校尉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瞬间噤声,脸色惨白。
赵佶的目光,终于从周邦彦身上移开,缓缓扫过整个战场。
他看到了堆积如山的尸体,看到了被鲜血浸透的土地,看到了那扇被烈火焚烧、摇摇欲坠的仓门。
他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
那不是恐惧,不是怜悯。
那是一种混杂着病态兴奋与巨大羞辱的扭曲表情。
他看到了自已治下的京城,在自已的眼皮子底下,变成了这般模样。
这是一种挑衅。
一种对皇权最赤裸裸的蔑视!
“高俅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