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舵里,空气凝滞得仿佛一块捂了百年的黑布,沉闷,且带着血腥与腐朽的霉味。
油灯的火苗无力地摇曳着,将两道沉默的影子投在潮湿的舱壁上,拉得细长,扭曲,如同挣扎的鬼魂。
李师师与周邦彦对视着,他们的誓言,没有说出口,却已烙印在彼此的骨血里。
一个将入宫,行那诛心之计,在龙潭虎穴中搅动风云。
一个欲联络旧部,重燃拱圣营的薪火,于无边黑夜里点燃星火。
就在李师师将那支藏着盟书残片的凤簪,深深插入发髻,准备踏入这盘必死的棋局时,暗舵的石门被猛地撞开。
一个漕帮弟子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脸上是见了鬼般的煞白,衣襟上还带着新鲜的泥土和血迹。
“周爷!师师姑娘!不……不好了!”
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嘶哑,带着哭腔,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
“城里……城里变天了!”
周邦彦猛地抬头,这个简单的动作牵动了他背后的伤口,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说。”
他的声音只有一个字,却冷得像冰,瞬间压下了那弟子的慌乱。
那弟子咽了口唾沫,强忍着颤抖道:“高俅……高俅那个阉贼,今儿一大早,就带着皇城司的人,把城西的鬼市给抄了!”
“血流成河啊!但凡有半句怨言的,当场就被拖走,现在……现在不叫鬼市了,改名叫‘皇城司榷场’,挂上了官府的旗牌!”
鬼市,是汴京城最阴暗的血脉,是情报、物资与罪恶的地下河流,是他们这些阴沟里的人唯一能喘息的地方。
高俅这一手,快且狠,如同一把烧红的铁钳,死死地扼住了他们在黑暗中的咽喉。
周邦彦的瞳孔猛然一缩。
“他还做了什么?”
“他……他把从应奉局朱勔府里抄出来的东西,都摆在了榷场上,公开变卖!”
那弟子几乎要哭出来。
“说是……说是让百姓都去看看,奸臣的赃物长什么样!”
李师师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片冰凉。
公开售卖?
这不止是羞辱朱勔的尸骨,更是一场毒辣无比的钓鱼。
高俅在用那些沾着血的奇珍异宝,钓出所有与应奉局有牵连的人,无论是仇家还是同党,只要你敢露头,他就敢收网。
这是一次大清洗。
“扶我起来。”
周邦彦挣扎着,每一个动作,都像有无数根钢针在撕扯他的神经,脸色苍白如纸。
但他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你的伤……”李师师一个箭步上前按住他的肩膀,那只平日里抚琴弄弦的手,此刻冰冷而颤抖。
“死不了。”
周邦彦看着她,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那火焰里是深入骨髓的焦灼。
“我必须去看看。”
“我去。”李师师斩钉截铁,“你现在出去,就是活靶子。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
周邦彦沉默了。
他知道她说得对。
他的命,是拱圣营最后的帅旗,是所有旧部心中那点不灭的希望。
他不能倒。
“你去看,我去……做另一件事。”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背后那块滚烫的弓印烙痕。
……
一个时辰后,李师师已换上一身寻常市井妇人的素色布裙,头上裹着半旧的青色头巾,将那张足以倾城的容颜遮得严严实实。
她甚至用草木灰染黄了指甲,让那双抚琴的玉手变得粗糙,再往身上洒了点劣质的油烟味。
她混在熙攘的人群中,踏入了那座被高俅强行“招安”的皇城司榷场。
这里不再有鬼市的阴暗与诡谲。
取而代之的,是皇城司番子们按着腰刀,如鹰隼般巡视的目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李师师的目光,没有去看那些被当作战利品陈列的玉器古玩。
她的视线,被角落里的一幕,死死地钉住了。
一个形容枯槁的老者,正跪在一个摊位前,手里捧着一张泛黄的文书,苦苦哀求。
“官爷,行行好,这是小老儿唯一的度牒了,就当二十贯钱,成吗?家里……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