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只有他和周御才知道的秘密。
一个混杂着狼狈与兄弟情义的瞬间。
如果眼前之人是假冒的,绝不可能知道。
周邦彦摘下了头上的斗笠。
那张“毁容”的脸在昏暗中显得狰狞,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看着张横,嘴角扯出一抹复杂的弧度,带着追忆,也带着悲凉。
“他说:‘张横你个夯货,再用点力,老子的肋骨就要被你捏断了’。”
轰!
这句话,像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劈在了张横的天灵盖上!
他脑子里最后一根紧绷的弦,彻底断了。
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一大步,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船舷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眼中满是惊骇与不可置信,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死死盯着周邦彦的眼睛,那张脸是陌生的,可那眼神……那眼神分明就是十年前,那个在大雪中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周御的儿子,以后也叫你一声叔”的少年!
“你……你是……彦之?!”
张横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
“你不是……告示上说你通敌辽人,满门抄斩,你本人也畏罪自尽了吗?!”
“畏罪自尽?”
周邦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那笑容在他那张“毁容”的脸上,显得格外森然可怖。
“是他们希望我死。”
“希望我周家所有人都死得不明不白,死得万劫不-复。”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却透着一股从地狱乱葬岗里爬回人间的彻骨冰寒。
那份平静之下,压抑着的是足以焚尽苍穹的恨意。
张横嘴唇哆嗦着,猛地挥手,对着身后那些目瞪口呆的弟兄们低吼一声。
“都滚进去!”
“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出来!”
他亲自将周邦彦让进船舱,然后一把拉上了厚重的船帘,将外界的一切彻底隔绝。
船舱里,酒气更浓,桌上还摆着吃了一半的酱肉和花生米。
张横没有倒酒。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周邦彦,颓然坐下,猛地一拳狠狠砸在厚实的木桌上!
桌上的酒碗和盘子都高高跳了起来!
“应奉局!!”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眼中瞬间喷出滔天的怒火。
“朱勔那条老狗!”
“他的人就像一群疯了的蝗虫,见船就抢,见人就抓!”
“嘴上说是为官家运送花石纲,可我的人传回消息,那些船根本就没往江南富庶之地去!凡是不从的,当场打死!”
“活着的,都被用烧红的烙铁在脸上烙上一个‘奉’字,像牲口一样被铁链拴着押走了,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多少人家的婆娘孩子,天天在码头哭啊!”
张横的声音里带着血丝,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悲愤和自责。
“我漕帮上千弟兄,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折了近两百人!”
“两百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他的愤怒转向了自身,又是一拳,狠狠砸在自已结实的胸膛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你爹当年……你爹当年把漕帮的暗线交给我,说万一有事,这是拱圣营最后的退路!”
“可我……”
“我他娘的连他的独苗都护不住!”
“我有什么脸去见周大哥的在天之灵!!”
这声嘶吼,充满了无尽的愧疚与悔恨。
周邦彦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伸出手,按住了张横的肩膀,掌心温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张叔,这不怪你。”
“他们的局,是冲着整个大宋来的,我们都只是棋子。”
张横赤红着双眼,一把抓住周邦彦的手,吼道:“我派了最机灵的小六子带人去查,可也失踪了半个月了……我最后一次收到他的消息,是他留下的暗号,说今夜子时,无论生死,都会在葫芦河故道的码头废墟出现!”
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眼中满是绝望。
“可那边,现在怕是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
“彦之,你告诉我,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这帮天杀的畜生,到底想干什么?!”
周邦彦沉默了片刻,从怀中摸出了那份血字遗信。
他将信,递给了张横。
张横颤抖着接过,借着昏暗的油灯,看清了上面的字。
当他看到“国贼献祭”、“开北境之门”这几个字时,整个人如遭雷击,呆坐在那里,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
他终于明白,这不是江湖仇杀,不是官匪争利。
这是一场,他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的,卖国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