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俊宇深呼吸止住笑,盯着他道:“突然觉得……你还是,有一点点可爱的。”
“有病!”许今秋把脸扭到一边。
“不要说脏话,要讲文明懂礼貌知不知道?”
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张俊宇总想以姐姐的身份教育他,“才多大呀你,一个变声期还没过的小屁孩儿,就跟我老子老子的,你以后要混社会啊?”
“哼!”许今秋瞪她。
张俊宇学他,“哼哼哼。别哼唧了,赶紧回家吃饭吧,大中午的,太阳这么热。”
“不行,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许今秋继续纠缠。
真是被缠得烦了,张俊宇张口就说,“你以什么……”
说着,她突然刹车,这人本来就对自己有误解,还是留个好印象给弟弟的朋友吧。
“算了,什么事?”
“以后,我要是不在张知意身边,你不能再欺负他。对他好点,要不然我以后坐飞机坐火车,也要过来教训你!”
张俊宇:“……”
是先答应他,还是先辟谣呢?
“张知意是我亲弟弟,我对他,特!别!好!从前,现在,以后,都特别好!你别在这儿自创谣言,然后深信不疑了,行吗?”
“咱们之前也没见过,你是从哪一点认为我对他不好呢?有什么证据?”
“还有,威胁我的话等你过了变声期再来说。要不然听你这么幼稚的声音,我总想笑。”
一串话说完,对面不再搭话,空气沉闷起来,张俊宇看他低头不知在想什么,她不由得怀疑,这小孩儿被她说自闭了?
许今秋左手握拳,右手紧握红缨枪,垂着眸沉默思考。
他擡起眼,直视张俊宇质问:“你对他很好,那你,为什么给他喝牛奶?”
“啊?”
张俊宇被问懵,这跟牛奶有什么关系。
看过她的反应,许今秋哼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在说“我就知道”。
“张知意不喜欢喝牛奶,你这个好姐姐,不知道吗?”
“……什么?”张俊宇疑惑地看着他。
面前的男孩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双眼睛如同炙热的火焰在灼烧她的内心,在质疑她是不是合格的姐姐。
他说,弟弟不喜欢喝牛奶……
张俊宇出了神,这句话一遍遍地在脑海里穿梭,寻找与它相对应的归处。
弟弟和牛奶,这是段被尘封的记忆,她找不到弟弟不喜欢喝牛奶的记忆,也回想不起来他喝牛奶的时候。
于是,她回溯有关牛奶的记忆。
就从昨天晚上开始。昨晚临睡前,她照例给弟弟烫了袋牛奶,拿到他房间,他没有立刻喝掉,而是说,一会儿喝。
这是每天早晚他俩的必备环节,对话就那几样:一会儿喝,明天喝,或者点头应下没有动,紧盯着她离开。
而她离开后弟弟到底有没有喝,她不知道,仔细想想从来没真正见他张嘴喝过。
所以,弟弟不喜欢喝牛奶?
怎么会,他明明接受了,不喜欢怎么不告诉她?
还有,到底什么时候,她给弟弟喝牛奶的?
她根本没有相关的记忆似的,突然去想,一点也想不起来,思维混乱到头疼,呼吸乱了频率,心在怦怦跳。
不知为何,她内心产生异样的感觉,这感觉……在排斥自己,否定自己,似乎之前对弟弟做过的为他好的事情,好多都是,错误的。
这念头出来,张俊宇的眼睛即刻眨了眨,莫名害怕与对面那还在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的灼热的眼睛对视。
她快速扫过许今秋的脸,装作若无其事,眼睛偏向一边,眼中的景色模糊,许今秋的神情却清晰浮现。
他执着又认真。
他不像在骗自己。
“张知意不喜欢的东西你非逼得他每天要喝,你这是对他特别好?”
许今秋没有等到回答,继续逼问。
张俊宇深吸气,没有回答。
她该怎么回答,她现在很混乱。
“你很了解他是吗?那你知道他经常不开心吗?”
什么?!
张俊宇听到话一惊,在汹涌着的惊讶中回想弟弟的平时,随之而来的,是她的平静。
弟弟经常不开心……
她是知道的。
弟弟对着外人永远是冷漠淡然,情绪少有起伏,眼睛从不为稀罕之物停留,仿佛眼里所略见的都是麻木无趣的。
对着自己呢,好一些,最起码张俊宇能发现他细微的情绪变化,那副世间没有值得留恋的表情,时而会浮现淡淡的喜悦。
这些情绪变化能呈现在张俊宇眼中就已经让她很满足。
可由于弟弟面上一贯表现出来的面无表情,做事沉闷,总会让张俊宇在不经意间忽视掉他的不开心。
这么回想,她突然发现,她甚至回忆不起来,弟弟真正的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
“你知道他曾经被人欺负吗?他告诉过你吗?你有主动问过他吗?”许今秋气愤地打抱不平,“每次他被欺负都是我替他出头,你呢?你们家里的人呢?我一个都没见过!”
这些话给张俊宇心头重重一击,灵魂深处都为之颤抖。
她的呼吸从未如此艰难,颤抖从双手蔓延到全身,眼睫忽闪,最终承受不住,垂下眸来。
她断断续续吸着这口气,五脏六腑都被提起来,全身的鸡皮疙瘩密密麻麻随之涨起,神经下意识紧绷胀痛。
胸腔里的钝痛在攻击她,那块跳动的肉,它不再是心了,它是被狠狠擂击的鼓,被钻头旋入的木,它是□□上的折磨,它是精神崩溃遏制思考的罪魁祸首,它是不断被揭开,永远止不住痛的疤痕。它维持着的生命正在被它每一次奋力跳动所产生的疼痛所淹没,那里传来的酸涩和抽搐即刻要把她拉入痛苦的深渊。
那是犹如一把刀狠狠切割心脏的痛苦,是她自己动的手。
血水好像已经流淌下来。
可是,来不及了,眼睛先心脏一步,流下疼痛堪比血水的泪珠,两三滴砸进脚下,剩下的留在眼里打转。
“你什么都不知道吧。”许今秋已对她毫无期待,“你不知道他在学校被人嘲笑起绰号,你也不知道他被人扔书撕作业,你更不知道他放学经常一个人坐在学校门口,等到学校荒无人迹也等不到你,等不到你们家里的人。你甚至不知道他有我这么一个好朋友!你不知道的东西不都是源自于你的不关心吗?!”
张知意曾经的种种遭遇,许今秋记得格外清晰。
他看着对面呆滞的人,他想起,他每次在张知意面前吐槽抱怨张知意家里人不好时,张知意都会激动起来,尤其维护他的姐姐。
他总不信对张知意漠不关心的姐姐能有多好。现在,果然证实了他的想法,说起张知意遭遇的一切,这个好姐姐什么都不知道。
这更加落实自己心里对她表里不一,虚伪至极的评价。
她知道什么呢?她什么都不知道。
张俊宇好似被抽去灵魂,只留空壳直愣愣站在原地,眼神木然。
她以为自己做到了极限,弟弟的吃穿住行,她事事关心,力求给他最好的。
他的学校生活自己不是没问过,可是,他不愿意说,她又要怎么再去逼问呢?
她的泪水接连砸到地上,像个被审判的过错者,擡不起头来。
即使她现在的模样有多么让人于心不忍,想到张知意,许今秋却有种惩罚恶人的快感,他压下不忍,冷漠地盯着她,语气冰冷,给了她最后一击。
“你知道那个绰号是什么吗?他们说你弟弟是个残次品。”
只听得,一声利刃呼啸,扎入张俊宇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脏。
残次品……
幻想的场景在眼前闪过,那些性格恶劣的孩子,围着弟弟,指责他,嘲笑他……是个残次品。
为什么呢?因为,他是个哑巴,是个不健全的人?
张俊宇如鲠在喉,心脏的抽痛变本加厉地蹂躏她,她身体发颤,双手紧握,只能用指甲掐进肉里的痛感缓解心上的疼痛。
“你真的一点都不了解他。”许今秋盯着她道:“记住我给你的警告!你要是对他不好,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说罢,许今秋转身走了。
在这艳阳高照的中午,张俊宇坠入冰窖,通体发寒。
愈走愈远的男孩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大叫:“还有,张知意那破手表我看够了,你什么时候给他换成手机?!”
张俊宇站着不动,没了意识。
“哼。”许今秋回头再次走远。
高悬的太阳暖不热张俊宇的身子,她喘着气,胸口传来的闷痛让她不由得紧紧捂住,难忍地弯下了腰。
她抱着身体,头埋在腿间,蹲在地上抽泣不已。
周围没有一个人经过,她缩成小小一团,自己发泄,自己疗愈。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只知道站起来时眼前发黑,头脑发昏,踉跄两步差点摔倒,最终昏昏沉沉地走回单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