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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心似箭,贝静纯加快了工作坊的研究。从小在方修的熏陶下,她擅长画画,喜欢漂亮的建筑,尤其是屹立百年千年的房子、那些人类智慧最伟大的产物。
项目内容也是她熟悉的部分:拟写一份港城历史建筑古迹评级和普查草案。
伦敦是伦敦,港城是港城,也许近百年来,港城似乎停留在一段历史里。即使某些东西漂洋过海来到这片土壤,港城看上去变成了另外的样子。在贝静纯看来,伦敦和港城并不一样。
同研究小组的同学有不少来自AA建筑联盟学院——英国最古老的独立建筑教学院校,最早于1847年由两位不满学院派建筑教育的年轻建筑师成立。她亦享受和不同背景的同学一起学习工作,团队协作,探讨碰撞不同的设计思维与可能性,太有意思了。
贝静纯非常欣赏AA的校训:DesignwithBeauty,BuildTruth*(设计以美、建筑以真),这句话她引用在了自己《草案》的第一句。
翻阅贝静纯写的论文,同学司徒永明感叹港城中西结合之妙,有些观点却不甚赞同。他高声谈论最新通过的港城法案,一派悠然旁观之貌,认为应该建立“新港城”,主权归中国,英国人保留治权。
司徒永明是第二代移民,生在伦敦,长在伦敦,不像其父母那样对中国有深刻的概念,在身份认同上继承了父辈传下来的文化,也认同西方的精神。在他眼里港城是英国殖民地,因为清政府的一纸条约被租借给英国人99年,能有今日全凭英国佬栽培。
不少港人的淡薄历史意识与英国殖民统治时期的“去历史化”教育有关:中国历史课本只记述到辛亥革命,课本用英文写......孩子们熟悉的是爱丽丝梦游仙境这类寓言和故事,对中华民族的传统和历史,却疏离而陌生。港城,更像是西方世界的一个东方主义符号。
“英国用鸦片打开清朝的大门,清朝军队几乎全面溃败。英国一个来/复/枪团,就能消灭中国的一支军队。”
贝静纯闻言直起身子,如芒在背。这位司徒同学似乎还睡在1840年的梦里面。现在已经不是清朝了!真是过分地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哦?伊莎贝拉,看来你有何高见?”司徒永明挑眉。那段国耻,浓缩在短短一页近代史里,全世界都知道。
贝静纯正斟酌如何开口,被问了,不疾不徐道:“针对这段历史我补充一些后续:所谓的皇家埃尔斯特来/复/枪团,事实是一个营被我们一个连追打得抱头鼠窜。坦克营更是全军覆没。”
“中国从来都是一个中国,港城一直都是中国的一部分。所谓‘分拆主权和治权’,妄想继续在中国身上占便宜已经不可能!中国人拥有比钢铁更坚硬的意志。中国的主权问题绝对不会妥协!”
“这恐怕只是密斯贝一厢情愿的想法吧,未必能代表港城600万民众的意见。”
“敢问英国人强占港城时,又征询过我们港民的意见吗?”
司徒永明耸肩摊手,“立场问题,没有对错之分。Istandfordependence。”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贝静纯绝不允许他用偷换概念的方式,“对错问题首先要建立在立场明确的基础上。”
谈立场之前,先搞清楚“立”的基础,基础就是“一国两制”,破坏祖国统一就是越过了我们的底线,没得谈,也不可能谈!
太阳隐在厚厚的云层,从提拉窗进入建筑物内的光线登时暗了暗。
港城确定九七年回归中国后,回归一事上被设置了各种障碍——作为英国在东亚的落脚点,港英政府不愿轻易归还他们的“运财童子”,在处理诸多问题的态度好比业主宣布要回收物业。安排清货套现之余,还使尽手段留足手尾,试图继续牵制港城经济命脉,为英国国库敛财。
“英国人有无额外优待东方之珠?今日你我无须争辩,历史已经给出答案。英国人侵占港城的一百多年间,夺取了全部利益,这种行为叫做掠夺。”
司徒永明提高音量嘟囔,“哼,懒得同小女子抠字眼,我只分析新构想。一个城市归属而已,重要吗?大题小做。”
几位同学当和事佬,“学术无政治,算啦、算啦,以和为贵啊。”
做学术真的可以一生不问政治吗?他们是学者,不是书呆子。贝静纯反问:“别的学科不谈,建筑从古至今都与政治息息相关。学习建筑史的,请问建筑思考、空间与权力、战争与地理是不是要分析理解国家政策?”
学习建筑,就必须面对历史、现实和地缘关系中各种意识形态的对立冲突。贝静纯语速飞快,条理清晰地列举佐证,司徒永明数次插嘴狡辩都被她的论证堵得哑口无言,气得男人站起来拿食指隔空点她:“我、我是在给你们中国人分析一种新构想......”
不讨论政治经济基础,无视历史,在这里分析什么新构想?贝静纯没忍住,用粤语对司徒永明说了句:“分你的头!构你的头!”
最后两句语气与傲娇社长戴绍善如出一辙。
司徒永明好像听懂了,又没敢太相信,“头啊头的”......是这位淑女说的?
照顾其他外籍同学,贝静纯切换回英文频道,“研究建筑的意义,必须面对真相和现实,正视批判地域主义和道德意识形态的对立冲突。”
她目视司徒永明,朗声道,“英国可以驻军,中国恢复了主权反而不能在自己领土上驻军,合理吗?新中国不是过去的清政府,中国人打仗不怕死!金瓯缺,玉璧还。勿忘历史,吾辈自强!”
贝静纯心中忽然迸发出了一股雄厚又温暖的力量,她知道她的措辞和表情都有说服力,而后化作无形铠甲,武装全身。
司徒永明始料不及,脸色发青,贝静纯的慷慨陈词,说刚才那一两句话时面上的表情,让在场人也暗暗吃了一惊。
她是亚裔,面部轮廓柔和可亲,加上总是温文尔雅的礼貌模样,他们很主观地代入了一位腼腆的东方少女。
此时,一袭白衣的姑娘正如宛如柔美坚定的日光,照亮了这里,光彩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