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一再提到我爸爸……我刚刚说的那么多,正是我爸爸教的。”方修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还能胜任其他许多角色。有他在,她什么都不缺。
她坦然提起方修,并送回他送给贝秉芳的旗袍,她真的决定与自己和解了。
“Fiona,你过得幸福就好。别说对不起,我不想让你对我有亏欠感。”
贝秉芳顿了顿,当她越了解贝静纯独自长大的遭遇,她心里越内疚。她有的,她的女儿自然应该也有。只是那时贝秉芳自顾不暇......
方修出事后,她催眠自己,试图置身事外,排山倒海的痛苦朝她袭来,触到海底暗礁。最后她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对镜子里的女人说,“贝秉芳,现在放在你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浸入这满满一缸温水里,拿指甲刀在手腕上深深划一下,以后都不会再有痛楚。另一条路就是放下所有,重新来过。”
她选了第二条路,以为处理好了全部,但夜以继日的失眠告诉自己:她失败了。层层叠叠的痛苦让她没办法思考,只觉得往后的人生再也承受不起这种摧心剖肝的痛苦。贝秉芳不敢太爱女儿,甚至想只要不喜欢她,即使哪天贝静纯先她离开,她也不会再难过。
贝秉芳收起了自己的爱,经年累月,她也忘记了自己曾是一位母亲。
对不起啊,小蝴蝶。女人眼泪盈眶,跟贝静纯道歉,真的对不起,让她拥有这样的妈妈。
“我走的每一条路,都是我自己的意志和选择。”贝静纯不太明白该怎么跟贝秉芳交流,方修父女的纯净心地一脉相承,吃得了苦,忍得委屈,却经不住别人把心捧出来看。
忽然想到小女孩金贝宁的安慰,贝静纯伸手,在女人手背轻轻拍了拍,“放下吧,我不希望你也痛,愿你能真正地幸福。”
世上并不存在真正的“治愈”,痛苦会在心中烙下伤痕。人生像一个天平,你每拥有一件东西,需要保持平衡而付出代价。相应的是,你每失去一件东西,也会因你的失去而重新收获。贝静纯相信,她和贝秉芳这些年都收获很多。
两双一样的眼望着彼此,在这一刻没有争吵和隔阂,只有爱在流淌。
“唉,我就知道你不会听我的话。”
贝静纯不置可否,在心里轻轻说:因为我是你和爸爸的女儿嘛。
“伊莎贝拉,期待未来在伦敦见,也希望你往后,人生永远如玫瑰般多姿多彩。LaVieEnRose。”
是方修生前喜欢的歌《LaVieEnRose》,玫瑰色的生活。贝静纯笑了,“LaVieEnRo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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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升降机里出来,穿过酒店的旋转门,贝静纯脚步顿住——下雨了:前方细雨密斜,灯光泛着暖晖,整座城市像在融化,霓虹招牌上的字变得糊腻,眼前的钢筋森林正在倾颓。
正犹豫着,余光里闪过一道身影,礼宾人员握着黑色长柄伞走到她身边,“密斯,请问您是需要雨伞?还是帮您叫车?”
“谢谢,不必了。”贝静纯摇摇头,从包里拿出一把精致小巧的雨伞,擡腿踏上前程。
纪鸣舟往她包里悄悄塞了一把便携折叠伞,说不会再让她淋雨,他做到了。所以从此以后,再多阴雨天也没关系了。
港城的雨夜很像一部独自播放的无声老电影,也像纪鸣舟的一双眼,有远方,有黑白。
街道两旁是整齐排列的店铺,路面交通却因天气有些拥堵,无数车头灯将水滴洒落的轨迹照得无处可躲。天桥底下立了个躲雨的中年大叔,身旁推车里两个钵仔糕桶并列排着。贝静纯原计划去面包房买面包,见到小时候常吃的零食,她停下来,递出零钱,买了两块钵仔糕,站在街角商店的廊檐下开吃。
下雨了,大叔也不在乎生意萧条,背起双手,看向城市行色匆匆的人潮。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对男女紧紧依偎在一起,走得很慢。离得近了,贝静纯才看清原来是一对盲人,男人眼皮紧闭,女人则戴了副墨镜。他们靠男人手里的盲杖小心又大胆地前行。男人低头对女人说了什么,女人笑容灿烂,如果没有盲杖,乍看不过是最普通的情侣。
他们经过了贝静纯面前,她听到两人低声交谈,最美的不是下雨天,而是在泥泞天气里谈论空气凉爽,晚餐美好。
世间有几对情侣能纯粹依靠,看不见消极、争执和黑暗。感恩对方的出现,不逃避、不放弃。
贝静纯的目光忽然热切了起来。别开脸,月亮已经在云层后面,影绰柔软。
刚进家门,电话就响了。
“伊莎贝拉,是我,你刚到家?”纪鸣舟语气与以往不同,让人轻易觉察到有种不再掩藏的情绪,殷切、汲汲。
“你在哪儿?”贝静纯听到了滂泼的背景杂音。
“我在尖沙咀码头,公用电话。”
贝静纯脑海里很快构建了一个冒雨走进电话亭里的男人,任由不足一平方米的玻璃小屋挡住泼天雨水,化成奔腾浪潮里一座若隐若现的孤岛。
其实这是纪鸣舟拨的第二通电话,第一通在未接听后,自动跳转到了答录留言:「Hey,伊莎贝拉此刻无法接听电话,请在“哔”声后留言,谢谢!」
“哔”声响起的同时,他迫不及待地说话,一秒也无法等待,“伊莎贝拉,上次见面时忘了对你说,我爱你......”
他和贝静纯都不是轻易说爱的人,爱的份量太重,承载了美好、光芒,也裹挟着阳光下不可言说的阴影。他爱贝静纯,燃起自私、偏执、欲望和占有t心,他依然爱她。
电话亭玻璃壁上雨水蜿蜒流淌,有小小的涟漪。纪鸣舟握紧电话筒,头一次进退无所据,“不管回想多少次,我都觉得很后悔。理智告诉我,无论我现在说什么,结局都不会改变。可是我仍然觉得,我能留下你......我是不是很可笑?”
然而贝静纯没来得及听到这一段,打开家门,未放下背包就匆匆跑过来接电话,只听见纪鸣舟问她:“于你而言,我是一个还好的结婚对象吗?”
“纪鸣舟,婚姻不是问答题,但我会回答:Yes。”
听筒里彼此的呼吸宛如一场交缠的风暴。
男人先开口,“我一直想着,你值得拥有安稳幸福的人生......”这是他爱她最好的方式。
贝静纯闻言,挺直背脊坐在沙发边缘,以支撑自己接下来可能听到的、他说什么足以让自己心脏坠落的话。
纪鸣舟说,“我在兜里摸到一枚硬币,当我决定抛硬币问问未来的时候,这枚硬币先被投入电话投币口,因为我更想听到你的声音。”
不是玩笑的笑话,贝静纯不自觉弯起唇角,能想象到他也在那头绽放出怎样温柔的笑。
再大的雨、再遥远的距离、再寒冷的夜,都阻挡不了心的坚定。只要你足够坚定,一切都会奔你而来。
耳畔传来更密集清晰的雨声,丝丝渗进她心里,整个世界都是潮湿的。贝静纯蓦地屏住呼吸,失去了对时间的感悟,随着滴滴答答的雨水淌过漫长的一生。
“伊莎贝拉,我去找你,好吗?”
电话线突然断了,仿佛那只伊莎贝拉蝴蝶,在花朵上停留一瞬又振翅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