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青天,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特有的味道,纪芸珍记得每年夏天全家去海边度假的场景。纪鸣舟还是丹尼尔般年纪的时候,入了海里简直放虎归山,她的视线总不敢离开弟弟超过五秒。或许因为自己年岁渐长,人越老,反而离过去的记忆更近。
纪芸珍笑了一声,“来的路上,我在想,如果你还是直挺挺躺在地上不肯站起来,我就把公司工地最新购置的起重机运来,把你勾起丢海里去。”
芸珍小姐话说一半,对上纪鸣舟的视线。凝视跟自己如同印刻的一双眼睛,她没说出口。弟弟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独立、稳重,他一旦做出决定,别人再难动摇。
“大家姐,你说......这种痛,之后会变得少一些吗?”纪鸣舟轻声问她。年少时候那种勇气和运气仿佛都在离他远去。
他总能想起贝静纯,想起徐逸德和梁吉,庄擎瑞,还有纪父。接受现实,不是一周两周就能缓过来。它不是一种习惯,更像是一种缺失。在某个时刻突然出现,刺痛他,提醒他:心里空了这么一块。
比如今日,纪芸珍专程带来他最喜欢的餐食,他会想把这事告诉贝静纯,然而她并不在,让他意识到了这就是现实。
最后一次见面,贝静纯对他说,她要继续往前走了,并不是因为她不爱他了,而是因为她要守住她自己。她是一往无前的伊莎贝拉,有梦想有抱负的阿贝,她不能原地踏步。
听这个说“以前和现在”,那个说“要爱又要守”......芸珍小姐强打精神,揉着太阳xue。她几乎彻夜未眠,大清早奔波几百公里,到底为了什么?
海天一色,天空湛蓝清透,像是能望到大海尽头,又仿佛一眼看到底的人生路。纪芸珍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满腔浊气。
纪鸣舟好奇:“我的伊莎贝拉怎么让你失望了?”
“你的伊莎贝拉每天忙得不行,以为把自己变成超人就可以不去想怎么解决问题。你们俩,就不能床头打架床尾和吗?多睡个几次,就算有天大的气也都消了。”
嗯?纪鸣舟目光认真起来,似乎在思考什么,当芸珍小姐以为能听到什么有价值的话时,高大威猛的弟弟嚅嗫道:“其实,我和她还没有那一步。”
“哪一步?”纪芸珍睡眠不足,感觉脑子转得慢了。
“......我和她还没床头打过架。”说话的人耳朵红了。
纪芸珍用一种复杂且纯粹的目光盯着他,半晌,眨了眨眼,“你个衰仔!比阿贝还要让我失望。”
“大家姐,其实你和妈这么爽快同意我的婚事,是希望伊莎贝拉带我离开对吧?”
纪芸珍低头捏捏儿子熟睡的小脸,不承认,也不否认,就不影响当坦荡荡的大姐大。
“我也要守住我心里的火焰,消防员有羁绊不代表他在冲进火场时有所保留,他只会变得更加勇敢。”
纪鸣舟本该很潇洒地说出这一番话,海浪声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他也不自觉轻了语气。人生只能朝前,无法回头。
他有个朋友说过,“生命可贵,因为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可人的信念也很重要,从古至今,多少人愿意为了自己相信t的东西奉献性命。”
纪芸珍浅浅一笑,冷吐槽道,“我猜你的那个朋友,一定是单身吧。”
纪鸣舟捕捉到这种情绪:“......”
那个朋友凑巧是俞骧这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芸珍小姐面带笑意,语气却是血脉压制:“因为上一个这么对老婆说话的人,已经没有老婆了。”
纪鸣舟:“......”
“我知道你从小独当一面、有责任心、凡事习惯自己去解决。人从来都不是一个单独的个体,也绝对不会完全成为一个单独的个体。能量流动,有来有去。”纪芸珍语重心长,“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我也说不出太多宽宥之语。阿舟,时刻要谨记,家人可亲,爱人可贵。”
天色暗下来,海平线晕染着一抹夕阳余晖,海浪声也被夜幕吸收了进去。岛上陆续亮起星点灯火,这座小岛即将迎来不同于钢筋森林的岁月静好。
最后一班回市区的渡轮即将启航,纪鸣舟才依依不舍把丹尼尔送回纪芸珍怀里。浓艳的晚霞,把人的眉目都染上了温柔的色彩。
纪芸珍叮嘱,“爱情比救火更危险,风险和回报有时不成正比。付出越多,越容易血本无归。”她担心弟弟工伤未愈,又在爱情里栽个跟头,几次发噩梦都梦见纪鸣舟痛彻心扉的憔悴模样。千篇一律的海誓山盟背后,忘情弃爱总是随之而来,抵不过人生无常以及人性复杂。哪怕一纸婚书放在面前,也未必就能保证一辈子心心相印。
“没关系的。”纪鸣舟眉眼舒展开来,报以笑颜,是许久未见的轻松笑容。他坦诚自己并没有外人以为的那么强大,内心也有不安和恐惧。他体会过被热切地爱着是什么感觉,是爱的炙热和诚挚在支撑他,让他在爱的包容里,学会像一棵树一样慢慢收起自己的阴影,安静地等待阳光一点点回到身边来。
“第一次见到伊莎贝拉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会喜欢她。”沦陷只是时间的问题,命运待他不薄,她也同样地爱着他。他们会成为彼此的翅膀。
夕阳最后的光芒给男人长而翘的睫毛镀了一层金。
纪芸珍收回目光,鸣猪仔傻猪仔,没叫错。
纪鸣舟点点头:“是。”
“不止你,阿贝也是憨憨猪。”芸珍小姐摇头轻笑,以前总觉得这两人之间轻描淡写地总是欠缺些什么,但禁得起细水长流,也扛得住轰轰烈烈,或许纪鸣舟和贝静纯就是这样的天生一对。
“虽然在你三岁以后就没再说过了,我心里一直都这么想的,”纪芸珍柔声道,“鸣猪仔,我爱你。”
纪鸣舟伸出长臂,搂住姐姐和外甥。
“妈妈爱你,萱萱爱你,爷爷爱你,露西爱你......”
“丹尼尔也爱舅猪,”小团子软绵绵地说,“ILoveYou!”
驰骋商界的女强人纪芸珍,在外人面前从来不会透露真实情绪。这一刻,她想告诉纪鸣舟,还有很多人在爱他。这些爱都非常非常坚定,是他的盾牌,他的依靠,他的避风港。
真正成熟的爱,不会夹带任何私欲,甚至可以是妥协、让步、放弃,这跟勇气、尊严、理想之类的并无关系。
我们只是很普通的人,经历世间一切喜怒哀乐。爱能治愈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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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轮渐渐消失在视野,深夜的海面,像搭着黑色幕布的舞台,不知名的鸟儿阴影在翺翔。很远的灯塔传来微弱的光,海水发出波浪拍打的潮响,似是永无尽头,又似永远充满力量。
巨大礁石群处有雾气朦朦胧胧,仿佛下一秒水底就要浮起巨大鲸鱼。
海风把他的衬衫吹得落拓,显出竹一般的身形。纪鸣舟手里握着最新一期《碌蔗周报》,眼里带着某种凝重。
伊莎贝拉写了一则简短的现实童话《狼与狗的时间》——标题原本是一句法国俗语:Heureeloup,意喻从黄昏向黑夜过渡的这段时间,日暮西沉,天地蒙昧,万物的轮廓变得恍惚,人无法分辨远处朝自己走来的到底是忠实爱犬、还是准备捕杀猎物的残忍饿狼。
这种时刻,让人感觉模棱两可,说不清道不明,好坏无法精确地描述跟表达。
现在的纪鸣舟,恰恰特别需要这样的狼狗时间,白天在岛上帮忙修缮,等日落收工,他会思考很多,给予自己情感寄托与精神幻相。认识自我是一件最难的事,需要真正的精神训练。每个人都是离自己最远的人。他需要拿出许多,才能换得一扇通往灵感的窗口。
以理性与冷静的心态,接受不完美的现实,解决困境,伊莎贝拉写道:【不要着急、不要着急。决堤了也不怕,再去修复加固就成了。崩塌就重建吧。把狼狗时间,变成魔术时光,存在就是被感知。】
结尾引用了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句:【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是诚实,再其次是以后永远不要相互遗忘。】
多么温柔贴心的纪太太,没有追着问他难过吗,而是润物细无声地让他觉得这条路并未独行。纪鸣舟现在才明白,纪芸珍强调几次本期《碌蔗》的特刊内容十分难得,字里行间,贝静纯的平静、温暖和睿智,跃然纸上。
口袋里多了一朵紫荆花,花苞微微打开,香气扑鼻,小团子丹尼尔不知从哪儿扯下,悄悄放进舅舅口袋里。
有些问题,不必执着答案。
有什么东西坍塌,就有什么东西在废墟上重建。
灰烬里会开出鲜艳的花。蒙昧的心情走出狼狗时间,当初是惊涛巨浪,回头来春水无声。
纪鸣舟闭上眼,眼前不再是一片荒原,不再是一望无际的荒原。
他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痛苦不可避免,这痛苦是他通往真实世界的通行证,是他还活着的见证。这是他最初的选择,他不后悔。他也还年轻,还扛得起任何代价。
一阵微风吹过,海面粼粼发光。似是她在对他说:我希望你快乐,希望你梦想都实现。哈库那玛塔塔......
心中漫出一点无名的柔和,他珍惜的,她也体恤。
再睁眼,明天会是个好天气。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