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前一日在地下通道受到空间禁锢,这场营救很顺利。抵达现场后,将伤者放在准备好的担架里,下到了沙田坳道,到达飞鹅山登山口,由等待在此的救护车将伤者送往医院。
过程听起来简单,但山径狭窄,车辆无法通行,只能靠人力背着装备来回。单是上山就用了近4个小时。
尤其入夜后的山区太过寒冷。
零点时钟提示音一响,纪鸣舟一行人还在下山返途中“急行军”。梁吉喊一声“新年快乐”便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撑在膝盖上,弓着腰喘了好一会儿。晚饭没来得及吃,就被抓来负重登山,并不是轻松的事。
众人在最近的观景台稍作休息。狮子山的狮头面向九龙西边,狮身连尾巴完整地伏在山上。在九龙、新界甚至港岛很多地方都可看到它。山峦轮廓模糊,点缀明灭灯火。
梁吉双手抵在嘴边,朝市区方向喊一声“HappyNewYear!心想事成!嗷——”小神童一声尖叫。
阴影处随即跳出一只猴子,睡得满脸懵懂,显然也被梁吉吓得不轻。
“呢位猴生,唔好意思。路过贵宝地,我们休息一下就走。”梁吉逗它,猴子朝他呲牙,怀里冒出个小脑袋,原来是猴妈妈和猴小孩。
“Sorry——”梁吉把书包里的香蕉扔过去赔罪,“做人呢,最重要就是开心。做猴也一样。”
众人被他句尾的破音惹笑了。
唯独纪鸣舟没笑,两道剑眉微皱起,一张帅脸上明白写着:心情麻麻哋*。(粤语,一般般)
猴子得了香蕉,绽放出笑容。于是纪队长成为全场最不开心的人。在新年第一天就错失重要的约会,让他思绪万千。
小憩五分钟,继续启程。
一步难、一步佳,难一步、佳一步。行走在港城的精神高地,难免浮起狮子山的奋斗情怀。
不知谁轻轻起了个头,唱起了电视剧《狮子山下》的同名主题曲:“人生总有欢喜,难免亦常有泪。我哋大家,在狮子山下相遇上,总算是欢笑多于唏嘘......理想一起去追,同舟人、誓相随,无畏更无惧。”
夜幕中的云雾悄然散开,纪鸣舟仰头望向天空,救援灯头盔夹在臂弯间,光线从侧面越过他的鼻梁。
此时原本应该和贝静纯见了面,一起吃晚饭,相伴看跨年烟火,接近的时候,再悄悄说一些两人才能听懂的玩笑话。
手指被刮来的冷风吹得僵硬。擡担架的时候,手背留下一条猩红血迹,他没在意。
“新年快乐。”他轻声道。
只有歌声与寒风来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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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车隐没在夜色中,纪鸣舟脱下湿透的工作服。车里一片安静,队友们都阖着眼昏昏欲睡。
等忙完一切,交接完毕,天已大亮。
回到红磡,已经是1月1日早晨。纪鸣舟在玄关换鞋,故意把响动弄得很大。
离开消防处前,他好好地刮干净了冒出来的青色胡茬,换了身衣服。在升降机里,还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下帅气的微笑。
楼上静悄悄。
他穿着拖鞋,“啪啪啪——”来回走动。
纪芸萱迷瞪瞪对着空气开口:“哥——新年第一日,让我再睡半个钟。”喊完把自己缩进了被窝里。
纪鸣舟瞅了眼主卧的房门,手放在门把上,忽然又犹豫了。
与此同时,门锁转动,贝静纯开门,淡淡问,“何事?”
“伊莎贝拉......对不起,我昨晚爽约,不如今日......”纪鸣舟伸手牵她落在身侧的手腕。
“我今日有事要出门。”贝静纯蜷了下手指,离开他的触碰,琥珀眼睛凝着他,“我懂的,你在为港城市民服务。尽你所能,倾你所有。”
语气平静,却像竖起高高的壁垒,将两人隔得山长水远。
“救了个行山骨折的大学生,这次跟上次不一样。没有危险。”
“没有危险,为什么伸左手牵我?”贝静纯眉尖一顶,不徐不疾地反问。
“没事的,我知......”纪鸣舟垂着的右手往身上贴了贴,一点点小擦伤而已。
贝静纯抱起双臂,扬起下巴,示意他继续。
“我的情况我自己知道。”纪鸣舟看她,认真补充,“我真的知道。”
“很好,”贝静纯点了点头,“你知,你什么都知道,唯我无知,我就不配知道......”
“纪队长,我能理解你不想让别人担心,但对我也隐瞒就是你不对。我不是别人,你也不是我的别人。”她目光迎向纪鸣舟:“你总是低估我对你的信任,不是凡事都要有好结果才能显示你的能力。以前别人对你有什么期待是别人的事,我有自己的主见,我比谁都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纪鸣舟视线落下,轻声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他搜肠刮肚地想现在该说点什么,偏偏这道题他不会,没见过、没练过,更没勇气随意临场发挥——这可没有什么试错机会。
贝静纯也在沉默,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又用这种语气说话,听起来阴阳怪气。她万万没想到,两人隔天就再次因为这件事不愉快。
“要么你换个太太吧。”
啊?纪鸣舟怔了怔,他救了这么多场火,谁能教教他:如何扑灭妻子的怒火?
“我不换!”至少先表达坚定立场,“绝不换!”
“换吧,换个不管你的太太。”贝静纯瞥开目光,“我也要换一个,换一个会诚实对我的。”
至此纪鸣舟基本能确定了,“伊莎贝拉,你生气了。”
“我现在很心平气和。”贝静纯如往日般平静,但琥珀色的深潭中,好似浮着一块冰。
她不懂该怎么面对他,头一次见到面露沮丧的纪鸣舟,她也跟着难过起来。听见他低声说:“对不起。”尾音很轻,像对丹尼尔说话那样,贝静纯的心脏轻轻地漏掉一拍,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留恋。
纪鸣舟离她近,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温度。唯恐自己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只能快走两步,越过他。
纪鸣舟条件反射地想拉住她,没想到贝静纯真用了气力,重重将他甩开。他没防备,右手磕到门框,忍不住冷嘶一声。
见到贝静纯皱眉,他脑海里甚至闪过一个念头:要不要借此契机直接卖个惨?让大家有个台阶可下。
“纪鸣舟!”贝静纯忍无可忍,眼圈泛了红。
被叫全名的纪鸣舟倐地站直身体。
“你能不能珍惜一下你自己?”
即使她没有跟他结婚,即使她就是纪鸣舟人生路上的路人甲,她也衷心希望这个人平安健康。他越是用轻松的语气,她心里越憋闷!贝静纯既生气又难过,转身就走。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想让自己和纪鸣舟的故事就在这t一刻戛然而止,不会有什么并不好看的结尾。
纪鸣舟缄默,一瞬间,想说的有许多,又试图用一句话挽留。可是,说什么呢?
楼下一声沉闷的关门声落定,次卧的门才微微打开一条缝,纪芸萱眨了眨眼睛。右眼皮从睁眼开始就一直跳个不停,似乎今天要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此刻果然应验了。
纪鸣舟仍维持着刚才的站姿,腰背笔直。入行之初就有人对他说过,这是个残酷的行业。这种残酷只伤害爱他的人,有一天降临到他头上,也在情理之中。
透过窗户进来的阳光把他剪成一道修长的阴影铺在橡木色的地板上,忽明忽暗的心事,看起来沉默又孤独。
纪芸萱没听清两人说了什么,只听到贝静纯音量最高的一句:“你能不能珍惜一下你自己?”
她走向纪鸣舟,给了他一个安慰的拥抱。
纪鸣舟揉了揉妹妹的脑袋,发现走廊窗台上多了一小盆植物。花香无意义,一朵香槟玫瑰向人们绽放着明媚花瓣与柔软的刺。
他心中五味杂陈,想到贝静纯可能会因为跨年爽约而生气,却没想过贝静纯生气,是因为他不够爱惜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