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纪宅,她没这么喊他,一声“老纪”得有多少位老纪回头。
“介意我问你个问题嘛?”
纪鸣舟少见显得认真,看着她。
“你为什么做消防员?”
毕业于剑桥的天体物理学,研究宇宙学、探索外太空......本有许多相关联的职业选择。当然,她也明白,专业与就业之间无等号。
“心里有道声音,告诉我,就做这个。”
这话并不是故弄虚玄。拿到大学毕业证,纪鸣舟没急着回港。去了趟南极,又在非洲大草原游历几个月,才不急不忙乘邮轮踏上返程。
纪父病发突然,他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巨大的哀伤化作了学习动力,他用了一年九个月时间修完了三年课程。绷紧的弦骤然松弛下来,他选择将自己放逐到旅途。
“旅行给你最大的感触是什么?”贝静纯在襁褓中跟随父母游览过数十个国家采风,长大后毫无记忆,四舍五入等于未出过国。
“Theyarefree,Wearefree。”(*它们是自由的,我们也是自由的。)南极大陆和非洲的动物教会了纪鸣舟摆出人生中的Free——气定神闲。
弱肉强食、优胜劣汰,自然界秩序是残酷的,但总有动物打破所谓规则和限制。
“大象会为同伴举行葬礼,数年后它们依然会记得同伴死去的位置。织巢鸟的窝悬在树枝上,远远看去像极了风中摇曳的硕大果实。独眼雄狮英雄迟暮,还有马赛马拉河边的动物大迁徙,壮烈、震撼。百万角马前赴后继,无惧水里那凶猛的大鳄鱼,横河跨境,进入新天地。”
种子落在哪里都能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站在那片一望无际的草原里,纪鸣舟大彻大悟:宇宙缥缈、时光须臾,枷锁只在心中,从今往后,路由自己走,没有什么人生评分准则。想做什么只管勇往直前,怕什么?!
后来返回港城,一天在街上逛着,有人递来一张消防员入职招募,想试试什么就勇往直前,于是他接过了一段新的人生旅程。
与火焰搏斗,跟死神赛跑,拯救出一个个生命,纪鸣舟选择了自己的选择,他总是能做成一件又一件具体的事。
坦率地说,对于死亡,纪鸣舟无所畏惧。
他人生的前20年,经历过很多美好,让他觉得自己已经多活了一百年。
故事开头以为的四顾无路可走,对纪鸣舟却是四面八方皆可行。贝静纯若有所思,眼前豁然开朗,别墅的灯光重新亮起来。
夜色下的流水别墅,风景别致,仿佛脱离了尘世和时光而存在。即使拿数十年后的审美眼光来看,房子的结构非常漂亮,一点也不过时,这就是经典的意义。每一处细节都在告诉别人:纪沾很爱自己的妻子。
下午给老人摇电话,听出他的声音比第一次见面时中气更足,许是喜气盈门,老人心情好。
纪鸣舟凝视她的背影,乌黑的发自然披在肩头,穿着鹅黄色蝙蝠袖衫,常人难以驾驭的色彩在她身上变成了优势。温婉、精致,但绝不夸张,也不马虎。白皙嫣然的姑娘,衬得天上的月色也不外如此。
温文婉约、洒脱率性,截然相反的两种气质被她很好地中和,纪鸣舟觉得不可思议。除了遗传,与她的成长经历也有关。他忽然醒起,自己翻看以往的《碌蔗周报》,其中“爱吃鱼蛋”和“胖貍花”的文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此刻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这几日在家,他见贝静纯捧着大部头的专业书在看,纸上写写画画,一个认真研读建筑史的学生,写八卦真是她的爱好吗?
“因为稿费高啊!”
豆腐块大小的文章,抵她在快餐店辛辛苦苦端半个月盘子。
贝静纯度过了锦衣玉食的童年,方修给了她无尽的爱。一切幸福随着那场大火烧成了灰烬,她不知该怎么跟纪鸣舟讲起自己的过去,事实上,她从未去想过,像贝秉芳说的:放下过去,轻装上阵人生路。
不去想,不代表它们不存在。相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死去的记忆常常突然出来攻击她。
“教你一句古老神奇的非洲俚语:HakunaMatata,大意是「没关系的,不要紧,会好起来的」,从此以后无忧无虑,梦想成真。”
“哈库那玛塔塔......”贝静纯跟着念,因为发言太可爱,怀疑纪鸣舟逗她。
“不骗你,伊莎贝拉,哈库那玛塔塔......”
他太认真,贝静纯知道自己脸红了,感觉脸颊两侧有火在烧。
“看我干什么?”他突然开口,“伊莎贝拉,难道你对我有意思?”
贝静纯加快步伐往前走,三步不如身高腿长的纪鸣舟跨一步,他追着她,“不瞒你说,我有心上人的,喜欢我的人已经没机会了。”
他原来有心上人啊......贝静纯微微一怔,“那我们就先将就着过吧。”
“我不会将就。”纪鸣舟说,“我自己认定的,就是一辈子,会拿出全心全意来对待。”语气认真,好似告诉贝静纯,她也不应有这种将就的念头。
贝静纯觉得他这话前后矛盾,有心上人了,还能不将就地跟别人结婚?这男人到底有几颗心?
不知有几颗心的男人心情很好,放慢步伐,罕见地吹起口哨。整个人那种冷峻肃杀的气场瞬间就不见了。
旋律是《每夜唱不停》——乐坛实力唱将林子祥本月新发行的歌曲,铁肺歌手唱起抒情歌驾轻就熟。
贝静纯此刻却在回味歌词:一点点一星星似是眼睛,星的光照向我像来做证。看看我今天的歌谁在听,盼望陪伴你去觅前面应走的路径......
一曲口哨终了。
她问,“你钟意林子祥的歌?”
事实上刚才那首不过是今日开车途中广播放的歌曲,纪鸣舟过耳不忘,旋律自然而然出来。
“但我觉得另一首歌更适合......”
“更适合什么?”
纪鸣舟以一段清新的口哨旋律作答,感谢永远有歌将心境道破。
像夏日午后空气里灌注了无数个七彩泡泡,又以一段无伴奏男声伴唱,如同画龙点睛:“愿我会揸火箭,带你到天空去,在太空中两人住,活到一千岁都一般心醉......”
贝静纯第一次听他开口唱歌,像一剂强心剂,穿过狭隘空隙,在最柔软的地方注射进去。
“分分钟需要你,你似是阳光空气t,扮靓D、皆因你,癫癫地、皆因你,为你甘心做傻事,咸鱼白菜也好好味,有你在身边多乐趣。”
她记住了歌名:《分分钟需要你》。
圆月中秋,倾泻了人间一地银光。
同一个月亮下,万家灯火,有团圆、陪伴、同行,也有身单影只......
空无一人的工地里,“砰”的一声巨响,鲜血浸湿泥土,又归于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