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这一天。各方破天荒地全围去了乡医院。
乡医院就在码头村。村里人听说对岸郭店村有人投河自杀,被人救到自己的地盘,皆以复杂的心情跑去乡医院围观。
郭店村人知道自己这边的村民犯傻投河,没死成被拉去对岸竹坑乡乡医院救治,也都一窝蜂冲过去。
而姜崖、徐洪福等人作为竹坑乡乡政府的人则全程在场,除了救人外,还要避免这两拨人在乡医院这里发生大规模冲突。姜崖悄悄让王学海去给派出所所长胡文林递个话,请他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事发突然,郭店村人还不知道是谁跳河。只是刚好有人在河边种地,突然听到一阵巨响,朝河里一望,就瞧见有人影落入水里,从落水地点来看,显然离郭店村更近。而对岸立马有人跳水救人,然后隐约听到对岸喊叫声,好似有郭店村三个字。
跑回村里报信,还没等跑到村委,就瞧见村长郭正初一脸黑色地跑出来。
“去把郭永宁叫过来。再多叫些人。”
“去哪啊村长?”
“对岸!”
“带家伙事儿不?”
郭永宁瞪了对方一眼,“带什么带!”
郭永宁一脸懵逼被人从床上提溜起来,惺忪着眼冲到郭正初面前,“叔,咋了?我正睡觉呢!”
郭正初恨不得给他一个脑瓜崩,吼道:“你咋不睡死过去啊。你娘跳河了!”
郭永宁当即眼前一黑,抖着嗓音,“啥?”
没时间细说,一群人急冲冲过桥。
码头村最热闹的那条青石板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郭正初好多年没走过这条路了。很小很小的时候,他跟着父亲过来赶集,一切都那么新鲜。当时个子小,只能闻到到处散发的香味,那是炸鱼炸肉炸果子的香味。踮脚才能看到黑魆魆的大锅里那些鱼啊肉啊丸子啊开心地翻滚,只需滚一会就被人用大罩笠捞起来,丢进旁边的竹筐里。
父亲穷,只能拿出一点点钱给他买点仅够塞牙缝的吃食。
可那香味萦绕了他很久很久。他最盼望的就是过河赶集。
后来,两岸都变穷了,都过得不如意,他也不奢望了。香味越来越淡,淡得好似那段和父亲去赶集的日子是幻想出来的。
今天是五一假期。街道上人来人往,看装扮听声音,很多都是外地人。
铺位支起来了,炸鱼出现了,烤红薯的也在四处吆喝,走过辛家酒庄时,连多年未闻到的酒糟味也扑鼻而来。卖冰棍的,砍西瓜的,冰镇凉粉上晶莹的冰块……热烘烘的夏天在这里过成了另一种状态。
死去的记忆突然就浮现出来。好似他又缩小了,他还需紧紧握着父亲的手才能稳稳地站在这条青石板路上……
那些过去总在和他们郭店村人抢夺河漫滩的人,现在正笑呵呵地迎接八方来客。他们伸出手送上各种吃食,然后又用手接回来几张钞票。
确实。百闻不如一见。他夜里反复说服自己的话,此刻全然崩塌。
难怪今年洪水一过,在河漫滩上种地的码头村人少得可怜。想必很多人都忙着在工地上挣钱,在家里制作吃食卖给游客。
平浪宫前的游客排起了长龙,文保单位的牌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南关的游客服务中心和停车场已初见规模,郭正初一路急行,所看所见让他的心更焦灼了。
葛兴国等在乡医院门口,瞧见郭正初等人立马迎上去。
“人救过来了。还在做检查。看有没有其他伤!”
郭正初沉着脸点点头,说:“谢谢!”这次洪水过后他让人过来把电话线又检测了一遍,坚决不能再闭塞不通,忽视了重要信息。然而,接上的第一个重要电话竟然是这样糟心的消息。
郭永宁瞧着医院两个大字,嗷呜一声哭喊起来,“娘!”踉跄着冲进去,没头苍蝇似的翻找。
医院里还有其他人,t被这个疯魔一样的男人吓了一跳。纷纷躲避,生怕受到伤害。
姜崖听到声音从病房疾步出来,郭永宁看到熟人,哭得声音更大了。
王学海赶紧上前搀扶他,“你妈还活着。哭啥呢!”
郭永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老娘她为啥要跳河?”
他的话在问自己,在问王学海,更是在问所有人。
外头两村人再次狭路相逢,挤在乡医院门口狭小的道路上。
郭正初沉着脸看着陈元基。
陈元基也没好气地盯着郭正初。
葛兴国站在两拨人的中间,左看看右看看,沉着脸说:“这是医院。有话要好好说。”
郭正初摊手,“我们什么也没带。”
陈元基冷笑道:“你们还想带什么?飞机大炮吗?”
郭正初反讽道:“要是能造出这些东西来,我们两边还争什么抢什么?”
陈元基指了指乡医院,“要不是我们这边的医院,你们的人还不知道会咋样呢!”
“这是竹坑乡的医院,不是你们码头村的。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多年的争斗让两边人不管是斗武还是斗嘴的本领都非常超群,且有一定的流程。
双方吵架一流的婶子老娘全站在各自村长身后,但凡看出自家村长语力不支,就会适时跳出来帮忙。这时候比拼的就不是“礼仪”,要看谁跳得高,喊得大,骂得脏。
祖宗八辈此时此刻也没办法在祖坟里躺着,此时被对方从坟里提溜出来狠狠问候着。即便他们生气也无济于事,也算是为各自的孙辈谋点最后的福利了。
若是女辈们吵得不够尽兴,那后面拎着家伙事的男人们就准备摩拳擦掌冲过去了。细数过去,大概吵一百次架中,十来次会演化成械斗。70年代那次惊动中央的武斗算是最出格也最惨烈的一次。也就是从那次后,械斗停了,全成了斗嘴。
葛兴国自从当上竹坑乡的乡长,已经亲历过两三次斗嘴。今天他站在这里,情绪还算稳定,好言好语地劝着。怎奈这群女人太过厉害,他的声音被压得死死的,压根听不到他在劝什么。
郭正初紧紧锁着眉,他想进去看一眼郭老娘,可这群码头村人死活不肯让步。
这时姜崖快步走了出来。
“别吵了!”郭正初大吼一声,他身后的吵架主力团骂骂咧咧停了下来。
姜崖跟他点了下头,随即走到陈元基面前,“元基叔,今天五一假期。游客来了不少,所以,大家是在这里忙着吵架,还是赶紧回去挣钱?”
陈元基一愣,突然想起老婆挂在院子里的风干鱼。今早她要回娘家有事,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在家门口支个摊,把这几十条丹江风干鱼卖出去。而且还说要瞅瞅邻居们都卖多少钱,反正不能比别人的便宜。
他沉脸不吭声,身为领头人当然不能在这种情况下立马跑回去摆摊挣钱。
“还有啊。以后码头村要搞旅游开发。首先第一条就是不能在游客面前吵架。哪怕天大的矛盾也要好好处理,好好说话。”
陈元基回头看了一眼,确实有不少游客听到声音拐到乡医院这条路上,踮着脚看热闹呢。
“最后一条,你们应该能猜到郭大娘为啥要跳河!”
姜崖说完,转头看向郭正初。
郭正初这个常年脸黑的老家伙,这次也禁不住姜崖的审视,错开了眼。
葛兴国趁机上前道:“老陈,赶紧带着你的人回去。医院门口大吵大闹太不像话。”
“老郭,你带三个人进去看看郭大娘。其他人嘛,反正已经来了,就在我们街上溜达溜达,今天还有表演,热闹地很。”
陈元基和郭正初朝对方冷剜了一眼后,回头交代了几句。
不一会,狭小的门口终于安静下来。陈元基赶紧回去卖鱼,郭正初则带着三个和郭老娘比较熟的妇人进了医院。
几人走到病房门口时,郭老娘已经醒了。
郭永宁像个小孩一样拉着老娘的手,呜呜咽咽地哭着,不停地问她为啥要跳河。
郭老娘只顾着流泪,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她胸腔进水,时不时还要咳嗽两声,一阵折腾显然让她耗尽了所有力气。
姜崖上前,想把郭永宁搀扶起来,怎奈这小子生怕老娘再次想不开,死死拽着她的手,就不丢开。
哪怕郭正初过来斥责,也无济于事。
姜崖无奈,只能小声哄着,“永宁啊,你不是想跟着张师傅学砌墙?他前两天还来找我,想让你过来继续给他当徒弟。”
郭永宁哭哭啼啼地反问,“我能来吗?我敢来吗?我一踏进他们码头村的地,他们就会打死我!”
众人沉默着。郭老娘转过头去,肩膀抖动,眼泪像是永远也流不干似的,从眼角淌到耳朵里。
姜崖定声道:“没人会打你,我保证。你想不想回来继续干?”
郭永宁擡起头来,抹了一把眼泪说:“我想啊。可是……”
“你想就行。”姜崖笑道。
“郭大娘,我们工地伙食部的大姐们也都盼着您回来呢。”
郭老娘瞬时转过头来,看着姜崖的脸,眼里的光亮起的一瞬间又暗淡下去,随机把脸再次转开。
郭正初想上前说什么,被葛兴国用眼神制止。
王学海拉住郭永宁的胳膊,“小子,跟哥过去洗把脸,你看你现在的脸,跟鬼画符似的。”
郭永宁莫名地非常相信姜崖,看见他如此真诚地跟他说你想就行,他泄了半个月的气好像又回来了些。
这里有医生,有叔叔,还有姜崖他们,母亲交给他们很放心。
病房里此时只剩下葛兴国、姜崖、郭正初以及躺在床上无声流泪的郭老娘。
郭正初走过去,低声问:“婶子,你是咋就想不开了。好不容易把永宁这臭小子拉扯大……”
郭老娘嘴唇抖动,所有话像被千金重的大石头压在的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谁救了她?我们得当面向人家表示谢意啊。”郭正初问。
王学海尴尬地挠了挠头,“是几个炸鱼的。”
郭正初一听,愣了愣,“这……”
此时那三个炸鱼的,还在隔壁的闲置病房被暂时关着。
恰好这时胡文林来了。过来瞧了眼郭老娘,又和葛兴国等人了解了下情况,而后一起过去隔壁病房。
这三个偷偷炸鱼的是雷家洼村的。
姜崖记得这个村。去年有个叫敖二的,偷偷盗捕□□洞暗河里的泥鳅鱼,私下卖给游客,结果闹得鸡犬不宁,还闹到了派出所。
今天这三个人又是来自雷家洼的。
胡文林上下打量了这三人。黑魆魆的脸,脖子后面还有大片的晒斑,看来他们常常下河。
“你们不知道禁止下河炸鱼、电鱼吗?而且这还是丹江,是咱们祖祖辈辈吃水的地方!能胡乱来吗?”
这三人显然知道。不然也不会刚把郭老娘救过来的那一刻就想撒腿逃,结果被姜崖和王学海按住,带到了医院这边。
为首的那位也姓熬,叫熬安,硬着脖子说:“你咋不说我们还救了人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咋算也能将功抵过吧。”
胡文林被他的话气笑了,“一码归一码,别两件事掺在一起说。”
“可是我们啥也没捞着啊。光顾着救人,一条鱼都没捞着。”
“是啊。我们真是倒霉透了。就是搞几条鱼解解馋,哪能摊上这么多的破事。”
剩下的两个唉声叹气,蹲在地上懊恼地揪头发。
“我早说过不要管闲事。早知道鱼也不捞了,人也不捞了!”
葛兴国斥道:“咋能这样想?见死不救,那还是人吗?”
敖安不认识葛兴国,“可我们的确救了人。你们咋就不认啊。”
胡文林摆摆手,“救了人,当然有奖励。但炸鱼这件事,既然你们承认,那就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只是这几人忙着救人,被炸死的鱼也不知道有多少,连个物证都没有。况且,即便他们只是捞了几条小鱼上岸,也不能认为他们造成的损失非常小。炸鱼被严令禁止,就是因为丢了炸药进水,瞬时产生的气压会将这一大片的鱼的气囊全炸破。能浮上水面的鱼屈指可数,大部分都沉到水底。看不到的损失更大。
这三人听了立马慌了。原以为救了人救能把炸鱼这件事翻篇,结果还要被处罚。
除了熬安,另外两人眼泪珠子都飙出来,开始哭喊着自己上有老下有小,穷得叮当响,半年没沾肉腥味,嘴馋了才想着炸几条鱼给家里老小开个t荤。说的那叫一个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胡文林让人拎过来一个袋子,放到三人面前。
“认识吧!”
哭闹的两人立马止了声,互相瞅了一眼,沉默了。
“你们私制炸药,数量还这么多,知道有多危险吗?看来不止这一次犯事吧。说吧,到底炸了几次,在哪炸的,炸了多少鱼?卖了多少钱?又吃了多少?”
胡文林一连串问题直接把三人问懵了。
“这都是我们用鞭炮那些边角料造的,看起来大,其实不危险。”熬安试图狡辩。
王学海没好气地说:“你们刚才丢的那个鱼雷,震得街上人都听到了。还不够危险?”
几人又不吭声了。
胡文林见状跟葛兴国说,“领导,我先带着他们三个回所里。根据流程审一遍。看来各村的宣传教育还是不够,明令禁止还敢犯……”
葛兴国点点头,“过几天把今天这个事当做典型,我让各村干部过来认真学习一下。”
熬安几人听说要把他们当做典型案件,当即慌了。
“我们杀了鱼,但救了人啊。人命最珍贵,几条鱼算什么!”
“是啊是啊。你们不能揪住一点点小问题,就忘了我们做的大好事啊。”
这几人说出来一个朴素但值得思考的问题。但他们私制炸药,在禁渔区炸鱼的事实不变,必然要受到《渔业法》的惩罚。
胡文林不想跟他们做多解释,按照他的职业经验,这几人一定不是初犯。所以要带回所里,一并审讯。
郭正初从里面走出来,叹了口气说:“他们也是太穷了。想吃点肉而已。”
葛兴国脸色也不太好,他作为竹坑乡的父母官,能从刚才三人的哭诉中听出几分真来。雷家洼这个村,屡屡有人铤而走险,说来说去还是那地方是穷山僻壤中的穷地方,整个村坐落在山崖上,进进出出极不方便,房前屋后全是大石头,只能在石头缝里的那一点点土里点几棵玉米。又严重缺水,虽说这几年在村里修建了水柜,接雨水生活,但这样的自然环境,显然非常不适合人类居住。
像雷家洼这样情况的村子竹坑乡还有不少,迁一个村下山容易,难得是把所有在这样困境中的村子都迁到相对平展的地方来。这其中的工程量、投资额,他之前让姜崖算过,数目惊人,绝非现在财政所能支撑的。
苦得日子都不过下去,肯定容易在法律边缘踩踏求生。
胡文林秉公执法没有任何问题,可他作为乡长还是要从更深刻的层次来思考问题。一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难受起来。
姜崖明白乡长所想,现在竹坑乡全力推进码头村开发。钱和精力全铺在这上面。他想做更多的事,也得等码头村的开发提上日程,有了游客,有了钱,有了收入,才能动手。
只是,现在丹江水利纠纷不解决,码头村的开发不在现在,也一定会在将来的某一时刻陷入困境。今天郭老娘跳河,虽然老人家一字未吐,其实大家都明白她是因为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