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
2011年夏。
余平嘉在柏清的介绍下,在一家中介公司做兼职司仪,她什么活儿钱多就接什么活,没有避讳。
暑假,柏晏照常飞来见余平嘉。
余平嘉工作忙,有时候一天跑两三场活动,没空搭理柏晏,柏晏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地,要求余平嘉下班以后,至少跟她吃一顿晚饭。
余平嘉拒绝了柏晏两次。
事不过三,余平嘉在一个丧葬司仪的工作结束后,去赴了柏晏的约。
柏晏在地铁站口等余平嘉。
余平嘉一身无袖长裙,头发紧贴着头皮束在脑后,胸前还别了一多小小的白花。
柏晏盯着余平嘉,从头看到那朵小白花后,眼神就定住了。
余平嘉注意到柏晏的眼神,忙把花摘了扔到垃圾桶,“本来要摘的,接完你电话就忘了。”
柏晏没说话,只把手递给了余平嘉,要牵她。
余平嘉假装没看见,解开头发抓了两把,走到了柏晏前面。
柏晏一步跟上余平嘉,但不再强求和她牵手,“你很缺钱吗?”
余平嘉一笑,停下来瞅住了柏晏,“你是说,不缺钱就不用赚钱了?”
柏晏气余平嘉又歪解他的意思,撇过脸不看她,“我不是这个意思。”
“知道了。”
说着,余平嘉拉拉柏晏的衣角,算是道歉。
柏晏回头,一番犹疑后还是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知道,你独立惯了,不习惯依附任何人,可我们不是在交往嘛,我没奢求你事事都告诉我,我也尊重你的想法,会跟你保持一个你觉得安全的距离,我只是希望,你做缩头乌龟的时候,偶尔也能探出头来,给我分享一点点你的世界。”
柏晏言辞恳切的一番话,明显是琢磨了很多次以后的成果。
余平嘉看着柏晏,呼吸都慢下来。
少年清澈的眼,让余平嘉一时也觉得有些心酸。
她笑一笑,主动拉起了柏晏的手,认真道,“我不是缺钱,你放心,还有,你说得对,我们在交往,所以,即便你厉害,但你现在的世界还是要以学习为主,就当是为了我,你也要两耳不闻窗外事。”
柏晏被安抚,回了上海。
之后,余平嘉和柏晏的再见面,就是12年的元旦节,他的生日前夕,她送了他一只乌龟。
在此期间,柏晏的感觉一点错也没有,——余平嘉确实有烦恼,还是很大很大的烦恼,但她一个字都没有对他提及过,他也很尊重她的,没有追问过她。
余平嘉是在2011年的春天遇见杨朝成的。
那年,余秋香确诊了食管癌早期。
米闻韬毕业后去了部队,不常回家,米成田和余秋香就没将此事告诉他。他们不告诉米闻韬,自然也就不会告诉余平嘉。
巧的是,余秋香手术那天,余平嘉去上海兼职,晚上十点的飞机回北京。
余平嘉回了家一趟。
家里没人,她给余秋香打电话没人接,给米成田打电话米成田说在家吃饭。
事情这样败露后,余平嘉在上海多呆了两天。
余平嘉去机场的路上。
柏晏周六放假,给余平嘉打来了电话,说想听她的声音。
余平嘉就给他讲了一个冷笑话,问,“还要再听吗?”
柏晏那边背景声杂得很,余平嘉隔着电话,即使只听了个大概都觉得心里烦,无端端地竟想冒火。
但即使身处那样混乱的背景里,柏晏还是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余平嘉的情绪,问得小心翼翼,“你,是不是遇到了麻烦?”
“没有,”余平嘉平复好心情,勉强笑了一下,“就是太累了,有点儿想睡觉。”
闻言,柏晏简单嘱咐两句,很爽快地挂了电话。
落地北京。
余平嘉心思不宁,回程的出租车,她忘了付钱,被司机叫住的时候才恍然大悟,手忙脚乱的摸钱包。
杨朝成就是在这时出现,抢了出租车。
余平嘉冷不丁地被使劲抻开,一屁股坐到了路边的砖上。
同时,杨朝成自己的动作太大,也把他外套兜里的皮夹甩了出来。
余平嘉拿着杨朝成的失物,去了派出所。
杨朝成来的也快,几乎跟余平嘉是前后脚到派出所的。
余平嘉出去付司机车费。
事赶事的时间点卡的正好。
杨朝成再出来,叫住了余平嘉,跟她搭话说谢。
余平嘉无意聊天,只笑了笑就往旁边的公交站走。
如果余平嘉不笑,认真跟杨朝成说了一句不客气,或许,后面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可惜没有如果。
杨朝成追上了余平嘉,说请她吃饭。
余平嘉又笑了一下,委婉提醒道,“叔叔,派出所就在旁边。”
杨朝成紧盯着余平嘉的脸,因为震惊,也变得慌乱,“是是,我知道,我不是骚扰你,你不用怕。”
余平嘉往边上走了一点,没再接杨朝成的话。
杨朝成锲而不舍地跟过去,让余平嘉再对他笑一下。
余平嘉以为自己遇到了神经病,调头回了派出所。
杨朝成还是跟在余平嘉后面,余平嘉没有阻止他,想着他跟着正好让警察拿现行。
余平嘉跟警察说明完情况。
杨朝成矢口否认,还声泪俱下地告诉警察,余平嘉有可能是她的女儿。
余平嘉自然是不信的。
警察也没有相信杨朝成,还转而对余平嘉的猜测无端生了两分肯定,说会联系杨朝成的家属,让他们带杨朝成去做精神鉴定。
余平嘉要走。
杨朝成被警察控制住,没办法继续跟,就大声在余平嘉身后喊了一句,“张岩宛,张岩宛是不是你的妈妈!”
余平嘉停下了。
她不知道她妈叫什么,她没有见过自己的爸妈,但她从邻居里偶然的闲聊里窥探到,她妈姓张,她刚满月不久,她爸妈和她哥就出车祸了。
车开进了海里,连尸体都没有捞回来。
余平嘉后背被冷汗浸湿。
警察发现了余平嘉的异常,建议现在就带杨朝成去做精神鉴定。
杨朝成哭得涕泗横流。
他跟警察保证,说他没有精神疾病,让警察直接带他和余平嘉去做亲子鉴定。
这事警察无法做主,他们问过余平嘉,余平嘉点头同意了才将两人送去了医院。
半个月后。
鉴定的结果出来,杨朝成说的都是真的,余平嘉确实是他的亲生女儿。
再见到杨朝成,余平嘉的心情很复杂。
杨朝成也苍老了不少,眉间的沟壑全凹进去了,变得很深刻。
余平嘉问杨朝成,声音哑得不像话,“我跟她长得很像吗?”
“像,”杨朝成又使了点劲,手上的鉴定报告被他捏得发皱,直接破了个洞,“如果她还在,说不好,都有人说你们像双生姐妹。”
余平嘉呵笑一声,嘲讽无比,“我爸,他,就是因为知道你们的事,才带着我哥和我妈一起去死的吗?”
“他不是你爸,你不是他的孩子,我才是你爸!”
怒喝过后,杨朝成又突然静下来,良久,才望着天花板笑了,“你哥是你爸的孩子,做了亲子鉴定,但他还是不信你妈,因为他的多疑,你妈压力大,才重新跟我好了,还有了你。”
杨朝成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剑,一下一下地,把余平嘉的心给划了个稀巴烂。
余平嘉无声的流泪。
她想到去世的爷爷,想到余秋香和米成田,想到米闻韬,她就觉得自己该死,很该死。
余平嘉的眼泪,像无人看管的滚水,流干了,才停下来。
知道这个真相以后,余平嘉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每天晚上,那些过去的,爷爷、余秋香、米成田还有米闻韬对她的好,都会像画片一样,一幕一幕地在她眼前过一遍,她没办法再面对姑姑姑父和哥哥,更没有脸去面对爷爷。
她不知道,她要怎么做,又该怎么做,才能抵消掉张岩宛和杨朝成做的孽。
而她呢。
她还是一个孽种。
她怎么可以安心。
环境使然。
余平嘉的心思纠结拧巴,但她行事却想大方坦荡,所以对外的时候,她的情绪总是淡淡的。
但是这样的淡,都是她刻意压制的结果。
以至于时间长了,她也会分不清,她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因为太在乎、太害怕失去,才会刻意地洗脑自己,——世界上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无足轻重。
这样自相矛盾的性格,让余平嘉做了人生中最错误的一次决定。
余平嘉回了上海。
她跟余秋香坦白了她遇见杨朝成这件事,还坦白了杨朝成告诉她的事。
余平嘉心是正的。
她说对不起,她不是故意的。
可偏偏,这天她又忍住了,一滴泪没流。
而从这样的余平嘉嘴里,得知了当年事的余秋香,是真的切实地收到了双重打击。
她情绪已然崩盘,哭得比余平嘉还伤心,摇着余平嘉的肩膀质问她,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么残忍的真相,还说她跟她亲爸一样的坏,二十年了,还不放过她们余家人,没安好心。
余平嘉完全理解余秋香的情绪,因为她也是这么想自己的,所以一句辩解都没说。
可也正因余平嘉一个字都没有辩解,余秋香才心寒的更彻底,觉得余平嘉对他们也没有多少感情。
那天,余秋香完全失控,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最后,她让余平嘉滚,让余平嘉再也不要进他们家门,说她再也不想看见余平嘉。
米成田送余平嘉出来,说余秋香只是在气头上,等过了这段时间,就会好的,让余平嘉别放在心上。
余平嘉点头说明白,非常理解余秋香。
米成田看着余平嘉,欲言又止,只深深地看了她两眼。
余平嘉这时才忍不住,眼泪啪嗒掉了下来,胡乱转过身擦脸。
可杨朝成真是坏的。
他在这时出现,说不放心余平嘉,一路跟着她,从北京来了上海,现在看余平嘉被赶出来了,说要带她回去。
余平嘉说不用,她自己可以。
杨朝成不依不饶,惊动了余秋香。
余秋香出来看见杨朝成,——这个杀死哥哥,害爸爸不能享天伦之乐的凶手,恨不能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