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如果要追责,两家保荐人谁也逃不掉。”乔安说。
“你知道我昨天遇到谁了么”戴文转移了话题,“我遇到了方信证券的赵总。”
在境外资本市场上,不论上级下级,一般都直呼其名。方信证券因为是近几年才大局扩张在香港的团队布局,投行高层还保留着方信证券内地的大佬们。赵总就是其中之一,挂着名,永远不出现。但是据说最后方信能做交割行,还是因为公司要给赵总面子。
戴文道:“我昨天去pitch一个客户,正好碰到了赵总。一见到我,他就叹气,抱怨丰收项目麻烦,都做出去了,还这么夜长梦多。”
“他们应该也被问询了。”乔安道,“你们有聊起证监会问询么”
“这么敏感的事情,怎么好意思放到明面上来聊”戴文说,“不过他倒是抱怨了一句,说当时项目主要是詹森负责,詹森离职后很多事情他们都不太了解,所以好几道题目也没法仔细回答。”
“这是好事坏事”
“很难讲。你答得少了,说很多事情不知道,肯定是不合情理的,显得好像项目监督有问题,走了一个员工,就没有人清楚细节了。”戴文说。
“詹森怎么走了去哪里了”乔安心想,看来丹妮那个八卦对詹森的事业还是有影响。
“他跳槽了,通过文森特的关系,趁着上半年市场最热的时间去了他们那家外资行,据说工资涨了不少。”戴文小心翼翼地说,“我知道你心痛丹妮,怕你听了这件事不高兴,所以也没跟你说。”
“我确实挺不高兴——凭什么啊!”乔安愤愤地说,“丹妮在我们这里升不了职,八卦的另一主角已经跳槽加薪了。我能不生气吗!”
他们聊了一会儿,戴文就找了个借口挂断了。戴文最近很忙,天南海北地出差,到处拉客揽客,偶尔和前客户们维系关系,顺便催催账单。乔安倒是很闲,每天晚上七点下班,经常一晚上也收不到几封邮件。
左伊似乎比她还闲,经常晚上给她打电话。
“喂”左伊的电话过来,乔安可以听到她那边放着电视剧,“你看到某地产公司的新闻了吗”
“什么新闻”某地产公司早就上市了,乔安很少关注已经上市的公司的信息,对这家公司也只不过是听上去有些耳熟,“某地产公司是你们的客户吗”
“不是我们的客户,但是也是很活跃的一个发行人。他们的高息债违约了。”左伊语气平平地说,“看样子是不打算还,躺平了。”
“这样啊。”乔安没什么概念。
“‘这样’哼,你说得倒是轻巧。”左伊说,“他们没有展期,没有向投资者做同意征求,直接躺平了。这是什么市场信号今天整个地产板块大跌特跌,跌穿地心。”
“不是早就跌到没边了么”
“从来没有到这种程度。”左伊叹气,“我估计以后这块业务就没了。”
“发债”
“地产高息美元债。我猜应该是完蛋了。”左伊轻笑一声,“我记得以前还和你聊过,说你们做IPO的美国律师没什么前途,不如发美国债,纽约法文件,吃透了就能用一辈子。没想到这才没两年,这块业务就要消失了。”
“你别这么悲观。”乔安说,“这只是一家公司,暂时的流动性问题。而且有疫情的影响。等以后…”
“以后以后就会好吗”左伊打断了她,“你虽然不是做债的,但是对地产行业应该比我更了解。咱们都知道这玩意就是用纸牌砌高楼,抽掉一张牌,整个楼就塌了。”
资本市场是依附于实体经济的。在市场上庸庸碌碌的律师、banker们都好像一个庞然大物身上的寄生虫。在这庞然大物生机勃勃时,他们一荣俱荣,仿佛日日奔波得很有价值。而在这庞然大物日渐衰弱,他们才能意识到自己寄生的本质,心虚起来,为着被寄生体的衰微而感到恐慌。
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暂时的,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好起来,谁也不知道如果这被寄生体一旦彻底死亡,到底会发生什么。
或许会是一鲸落,万物生,迎来新的轮回。也有可能会是尸体爆炸,把那些微生物、寄生虫,以及附近依附的鱼群海鸟全都炸得四分五裂。
那天晚上,乔安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好不容易睡下了,又被梦魇着,朦朦胧胧间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她在省会上重点高中,军事化管理,每天早上五点起来跑操、早读。上完了课要集体自习,到了晚上十点半准时熄灯睡觉。她学习比别人用功,考试前不舍得睡,拿着书本跑到厕所去自习。厕所的暖气不怎么热,为了保持空气流通又常年开着点窗,凉风一阵一阵吹来,连房顶上的白炽灯都仿佛透着寒气。
深秋的夜里常常刮起大风,似乎从山里来,有种排山倒海的气势,像是被葬在地下的远古亡灵,带着经年不息的怨气怒吼着,咆哮着,那呜呜咽咽的声音时强时弱,变着调,仿佛万鬼同哭,磅礴的气势仿佛要把夜色扯出一条缝来。她在厕所隔间里听着这样的风声刷题,听到窗外不知什么东西被风吹散,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又听见枯叶被风卷着,摩擦着地面,发出干涩的咔嚓嚓的声音,好像指甲从黑板上一路刮下来。那声音太真实了,带着北方深秋特有的萧索,仿佛刻在她的心上。
那声音让她心悸,她一下就醒了过来,喘息着,心咚咚地跳着。睁开眼,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北国的风声,她躺在香港的出租屋里,黑暗中空调在运作着,发出低低的声响。她平复了一下心情,蓦然想到香港是没有秋天的,至少她不相信香港有秋天。十月了,她还开着空调,因为习惯了。在这里,她是一个恒温动物,一年四季都在同一种温度里生活。
她伸手打开台灯,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时间是凌晨三点半。换作原来忙的时候,这个点她还在印刷商奋战。但现在闲下来,已经睡了一觉。锁屏上还有若干微信和语音电话,这倒是有些不寻常。她接了锁屏点进微信,鲜红的数字显示着多少条未读。最上面那条是她爸爸发来的——这更不寻常。她长大以后,和父亲关系仿佛忽然生疏了,平时轻易不联络,和她妈妈电话或者视频的时候,她爸爸坐在旁边看报纸,半天也不翻一页,从来不主动说话。
她爸爸发来的微信写道:奶奶病危,ICU抢救。你回来吗
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退出这个对话框,再去翻其他的未读消息。她妈妈的,姑姑的,表弟的,家族群里的…大家似乎一晚上被炸开了锅。她给父母分别打了电话过去,都无人接听,大概是在忙顾不上。
她一瞬间彻底清醒了,那梦里的悲风似乎一下吹进了现实,只不过和她还隔着海,隔着重重山岳,而她必须跋山涉水而去。她想哭又哭不出来,觉得一切都很虚幻,故而无缘由地想笑,想笑又笑不出来。
她给谢莉发微信请假,说自己家人病危,必须立刻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