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隔着一层纱帐看不真切,达芙涅仍注意到他五指均有溃烂,中指末端已经缺损了一节,故而根本垫不住笔。
医官又给他换上一根稍粗的铁棒,没有多久仍然失败,没握住。如是四次,终于成功。他如释重负地默然长叹。很讽刺的一点是,开出的“药方”竟然是对笔进行改良。不过,寻常的伤口诚然易于痊愈,却从没人见过麻风病人溃烂的皮肉恢复如初。
“是不是再过一年,我就可以雇人誊抄转录我的话了?”他对着帮自己处理左手伤口的医官自嘲道。
那岂不是连最后一点私密空间都没有了?某一刻他所想的并不是政令上的安排为人所知,而是自己还能否在那些不太珍贵的抄本(比如说热亚那商人的见闻录与各种地图游记)上填满页缘空白,还能否有在纸上漫游世界、记录所见所思的自由。
“不,陛下。”纱巾覆面的医官擡起头认真道,“蒙主之恩,终有一日这一切您都用不再会到。”
“那只可能是我亲自去见祂之日。”鲍德温说着骤然从椅子上起身,扶着桌角站稳。
该结束了。起初他还对那些药的成分有些兴趣,后来却发现它们几乎毫无规律,并且从效果来看仅能算作安慰剂,于是渐渐对此死了心。
现在还必须等待这该死的粘腻油状物风干,然后才能自己摸索着戴上手套,相对体面地见人。可他的动作很不利索,没有第二个人的帮助几乎无法完成。
上一次我就做到了。他说服自己,这不是难事。
“还有您的右手........”医官想要按照往日的流程,却被打断。
“够了。”到底还要暴露多少不堪?自己是来贩卖痛苦博取同情的吗?
他后退半步,以目光示意外面站着的达芙涅,声音里已隐有怒意。虽然这两年他克制了很多,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位深沉温和的君主,也未再迁怒他人,医官却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不快时绝对不好相与。
“感谢您今日的照护。”鲍德温略一颔首,客气疏离地下了逐客令。而后医官只能收拾药箱躬身告退,房间里又一次徒留他们二人。
月桂的枝叶敲打在镂空窗格上,像响尾蛇的尾巴沙沙作响,像耶洗别的白纱长裙迤逦拖曳在地上,分别来自山外高卢和日耳曼尼亚的野蛮人乔装成文明精致的黎凡特人演绎那些古老神秘的爱情故事,虔诚的基督徒打扮得和千年之前他们最鄙夷的犹太佬一般.......在错误的时间和地点以错误的身份相遇,诚然有些荒诞可笑。
他透过那层薄薄的纱帐看向她,好像又回到前几日的午后。他真的不知道,倘若没有那场梦,他们会是什么样子。素色的亚麻织物模糊了面目,他只知道她在和自己做同样的事,却不知以何种目光。
或许我们不应对视,而是望着同一个方向......因为这样,你就会真正站在我身旁。你将见到我眼中的耶路撒冷、黎凡特、乃至整个世界,与我全然相似.......
多年后某个阳光炽烈的夏日午后,在克拉克城堡的中庭,他仍会清楚记得当下发生的事。就像蜂尾的刺,你分不清是它留下的痛更多,还是它缓解的关节疼痛更多,而不同的是经年累月地在皮肤下发酵,酿成一种惬意而松懈的酸涩.......
她向他走来,没有一刻迟疑地走向那道他以为不可逾越的帘帐,那道用以隔开上帝之民与神罚之人的红海,那道逾越节前于门上以羊血画出的猩红的线。他如此惊讶以至于忘记了后退。
棋逢对手,孤注一掷。可以败,但永不言退。他们是一类人。
她掀起那道帘帐,如同掀开新娘纯洁的面纱。她年轻的面容清晰鲜活了起来,长发的光泽如莱茵的黄金,双眸的颜色如北德冬日的苍穹,易北河的女儿坚韧而耀眼,宛如古老传说中强大而骄傲的女武神。
有一瞬他想起了那首由几个北德姑娘唱过的歌,
“Wolltihrhrennunliedvielkannicheuchsagen
你们要不要听我的歌,我可以告诉你们许多
Vondergroengüldnevonaltvtertagen
关于那伟大的黄金时代,关于伟大祖先们的时光
BrynhildsitztIhohensaalstrahlenddortvorallen
布伦希尔德坐在高高的厅堂,她的容光比任何人都要明亮
Keerkaolzenfraualsfreierwohlgefallen
没有一个求婚者让这个骄傲的女子心动......”
无人使她心动。
如此不堪的他配不上她。
达芙涅径直来到他面前,如同一位骑士一样单膝下跪。他怔怔地与她对视,发现她的目光冷静而炽烈,北国民族那种不近人情的坚定更加明显,犹如烧红的铁剑坠入冰湖,义无反顾地沉啊,沉啊.....直到那水吞噬所有温度与火光。
而后她捧着他尚且裸露在外、溃烂严重的左手犹如世间至宝,虔诚地低头吻上,仿佛在进行一个神圣的仪式,不亚于接受主教的赐福。
她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的阿拉伯医师没有教过她这点吗?还是说她以为自己是能施恩治病还能使自己免于危险的圣徒?(他曾听过一个传说,埃德萨过去的领主亚伯加五世也患有麻风病,一位圣徒给了他一块名为“曼迪里昂”的擦脸布,用它擦洗自己的身体后竟然痊愈.....*当然,他仅当它是糊弄儿时自己的睡前故事。可是,连圣徒都不愿亲自接触他这种病人,她又怎敢......)
(*出自《波多里诺》)
他只是看见她温热柔软的唇贴上那枚象征王权的冰冷红宝石戒指,近乎触碰到那团难辨原貌的丑陋皮肉。
“你疯了!”
他惊慌失措地把手抽出来,感觉自己被烧融的铁汁烫了一下,退后一步并撑住那把椅子,近乎站立不稳。她触碰了不可接触者,应该把自己弄干净,要喊医官!对,马上喊医官。
可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已不听使唤,如果要喊肯定得开始嘶哑咳喘。正当他准备战胜震惊导致的失声喊回那个倒霉的医官时,达芙涅依旧跪着,嗓音平静而坚定,继续说:
“萨克森的高迦米拉.冯.霍亨索伦愿效忠于耶路撒冷王鲍德温。”
多年之后,当沙提永的雷纳德谄媚无耻地躬身亲吻同一只手时,他内心翻涌起强烈的愤怒与厌恶、羞恼与痛苦。除了对方撕毁合约点燃战火的举动外,那种不亚于犹大之吻的行为亵渎了某个庄重圣洁的誓言,只是一时间他想不起那誓言来自何人,以及其内容。
他怎么敢......
鲍德温当时这样想。
一句“吾即吾邦”都不能使这头年迈的牲畜屈膝。如野犬般疯狂的劫掠,毫无担当地龟缩,虚伪无耻地求饶,败坏他的名誉,践踏他的尊严,支配他所剩无几的时间.....以及,玷污那个诺言。
于是他再也不能克制,痛苦嘶声并粗暴地抽出自己的手。他紧紧握住那支马鞭就如同握住医官给他的“笔”,失去理智地抽打半跪在地的雷纳德直至精疲力尽。
他感觉溃烂处的脓血渗进制鞭枯木的裂隙,感觉埋藏在无用皮肉之下的神经像被扔上岸的半死之鱼抽搐跳动,抽痛从掌心蔓延到额角,随着马鞭击打在肉/体上的声响在耳畔一一炸裂,他感觉被鞭打的不是雷纳德而是他自己。
他希望雷纳德去死,马上感染神罚之症浑身溃烂死在他面前,他希望那个狼狈倒下的人不是自己......
被扶上轿椅后,在战场与病房下尘封已久的记忆如潮水涌来,连亚历山大港的法洛斯灯塔都不堪一击。他被包裹进往昔的梦魇,对阿尤布苏丹与死亡的无尽等待、酷热难耐的夏日午后、死水般压抑胸腔的空气、素色的布与腐臭的血、以及纱帐后的一吻.......然而一切却在风沙磨损间失焦。视线日益模糊,只听得沙砾拍打在银质面具上的声音。
当时还不知道具体原因,直到那时他才恍然想起高迦米拉以骑士之礼宣誓的某日,他才明白:除了她,不会再有人配亲吻他的手,也不会再有人真心愿意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