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羽问她为什么一天到晚呆在院子里,是不是她妈也罚她了,问她要不要一起出门玩,问她叫什么,问她多大,有没有读书。
巫染没有回应,把球一遍遍扔回去。
庄羽只在德镇待了一个半月就搬走了,她离开的那一天巫染并不知情。一觉起来,发现院墙角落又静悄悄躺着那颗白羽毛球,巫染用力扔过院墙,在书桌前等待着回音。
可这次她整整等了一天,都没有等到。
那是巫染第一次走进隔壁院子。一阵如盐如絮的白瓣雨袭来,她才知道镇上的棠花开了,原来她闭门造车时错过这样的景色,难怪庄羽问她为什么总把自己关在院子里。
她踏上碎苔石阶,惟有满堂寂静冷清。
日光洒进院,川鄂海棠垂落檐头巷尾。
阵阵雪白花瓣流连,海棠无香,可无端生出清润淡悦。只一瞬,她知道她离开了。
她捡起那颗羽毛球,发现背面塞着一团小纸条,铺平一看,只一句歪歪扭扭的话。
【棠花开的很美,出门看看吧。】
.
两年后。
李家的人日复一日、按部就班地生活。
李城和李文却知道那一天就快到了。
李城这天正在看店,突然听见隔壁菜摊老板们聊天:“今年不是说要划拆迁地?”
“是呀是呀,还是看村支书怎么说。”那个婶子将声音压低了些,“话说,你们都知道要划哪一片吗?你们家打不打算……”
来买菜的农妇闻言,却是谨慎地点头,随即伸手比了五,对方惊骇:“五位数?”
“五,万。”农妇示意摊主小声一些,“村支书说,今年拆迁项目要难搞一些!”
“……啊!花这么多钱!”摊主啧声,“这要是没划到你家山头,不得亏大了!”
“咱们郭村支书,那是妥的拿钱办。”农妇深以为然,“之前宅基地那事不就是?那时候俺家也是送钱到位,才分到地的。”
李城闷不做声地把客人要的筒子骨装进塑料袋里,只是旁听,并不参与这种话题。等到收摊的时候,隔壁的摊主叫住了他。
“李城,你家不也有那么多地吗?之前宅基地划的就有八亩,这拆迁要是再……”
“我没听到风声呢。”李城笑着打断。
那人也就不再说什么,自顾自撇了嘴。
李城还没走远,却听见身后低声一句。
“和他爹一个熊样,不给钱等啥嘞!”
李城不置可否,等回到李家大院,看到妹妹巫染坐在院子里赏花。两年过去她长高了不少,抽了芽的柳条一样,纤细而瘦长。
随着愈发出落的容貌,镇上开始有青年对她抛电眼、吹口哨,更有一帮机车族每天故意从棠家院前经过,还要喊巫染的名字。
摊上有人来问李城,巫染今年快十六,是不是可以考虑定一门亲事了?棠悦是不爱和村里那些老叔老婶们打交道的,于是李城就成了大伙儿打探棠家女儿的唯一途径。
好在李城从来都打着哈哈揭了过去。
只是,有路人恰好从李家或棠家经过,偶然看到院子里穿着朴素,脸蛋却比她母亲更为瑰丽的巫染时,还是忍不住驻足观望。
这几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接触人,这也使巫染眉目透着几分出世的阴氤气儿。
李城走过去,利索坐到自家妹妹身侧:“今天心情好吗?怎么在这儿看棠花?”
“……没什么,就是想到一个人了。”巫染轻易撇开话题,“你今天听到了吧?”
“听到了,最近镇上拆迁的动静嘛。”李城说,“国家这高速公路通了镇上,以后跑货车可就方便多了,我打算过完年……”
巫染敛眉听汽修厂的计划,频频点头。吃完饭后,她破天荒拉着李城李文出了门。
“今天你实在有点反常。”李文笑道。
“请你们看戏。”巫染轻描淡写的。
李城被勾的很好奇:“看什么戏啊?”
“……到地方了,你们就知道了。”
巫染居然带李家两位来到村支书门前。
一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噼啪的暴响。
“去你妈的郭军!老子交了那么多钱!全部都被狗吃了是不是!把钱还给老子!”
“妈的明明就划不到我们镇,非得给我们画大饼,我还特意用我儿的学费去买镇东的那两块地,现在我儿都没学上了!地也收不回本钱!你说!你他娘的拿什么赔?!”
“……怎么回事?”李城惊诧地问。
李文和巫染对视一眼,后者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悠哉地站定在那儿。李文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不是前段时间让我去川城的地政部门交了一份资料吗?怎么……”
“就是那份资料。”巫染笑得很得意,“把德镇的高速公路房屋拆迁给搞吹了。”
“……这,这我完全没有听到风声。”李文错愕,“那份密封文档不是策划案?”
“是策划案,是隔壁贤镇的策划案。”巫染说,“我花了小半年的时间到处考察,发现从贤镇西坪沟修到县上更好修路,又花两个月写策划案,上面没道理不拍脑袋。”
“你居然还会做这个……!”李文说,“难怪你年初总是一大早就出门,天快黑才回来。”他顿住,“t可改划区这么大的事,我和郭军为什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川城那个位置,是不是该换届吗?”巫染却答非所问,“就是下半年的事吧?”
李文没想到她突然提起这个,他愣了,足足半分钟之后,突然一拍脑袋:“啊!”
巫染但笑不语,李文却是越想越后怕,狐疑地瞥了好几眼这位年方十六的小姑娘。虽然早就知道巫染这人聪明,但没想到心机诡谲到如此地步,直到换届时老官必定要给新官整点幺蛾子的潜规则,他又想到……
巫染在李父李母下葬时对他说的话。
“你该不会……”他欲言又止。
这时候,德镇没有被划进告诉拆迁地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镇上了。大部分给村支书交过钱的都群情激愤,这老东西,骗人钱,不干事!甚至有就盼着这笔钱救命的乡亲,提刀就要进去砍人,却被民众给拦了下来。
“你想说我是要让郭军下马,对吗?”巫染一双杏眼顾盼生辉,“没那么简单!”
她藏进人群喊了起来:“郭军老东西!坑人钱财!害人性命!赶紧还我拆迁款!”
这一喊,人群之中立刻躁动起来。
巫染再大喊:“郭军你这个不要脸的!当初宅基地明明两地方都能申,你偏偏要逼乡亲给你送礼!左骗右骗!中饱私囊!”
李城一下子会过意来,也跟着怒吼:“郭军还我爹妈!你叫人来把我爹妈砍死!就是因为我家没给你送礼!你这狗东西!”
有冲动的年轻小伙已经忍受不了,拿刀冲进屋中,紧接着是今天在菜贩子见到的那买菜妇人。越来越多街坊邻居,交过钱的,没交过的,通通一股脑儿往里面闯了进去!
巫染递给李城一把砍柴刀,兴奋地问。
“杀过猪吗?”
“废话!”李城挑眉。
“杀过人吗?”巫染阴恻一笑。
李城沉默不语,攥紧了刀柄。
两人随着群情激愤的村民冲了进去。
李文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看到有人在郭家院子纵火,火光映照在众人的面孔上,好像把漆黑的眸都点燃,等巫染推他才知道跑:“李书助你也站在这儿等着人砍呢?”
李文背朝正在往郭家院子里赶去的人。若不是浩大的人流几次把他裹挟着回去,他压根不知道郭军收了钱的人家居然这么多!这家伙金山银山都垒起来了啊!果真是人不能太贪!他唏嘘好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
他又没贪半个子儿,他跑什么?
李文想笑,又听到身后一声凄厉惨叫。
“郭军没气儿了,怎么办?杀人啦!”
众人你一下我一下,谁也不知道谁砍的是致命伤,只知道人多口杂,法也不择众。这种场景李文一个隔壁村当官的应该回避,可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他还是忍不住回头。
就看见,人群之中巫染正在撺掇着。
“把人埋了呗,还能怎么办!”
“……埋哪儿啊?”有人迟疑着问。
李城:“咱们后山不是挺宽敞的?”
巫染:“上山!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