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棠悦重复着,“巫,染。”
望向了无边无界的赤潮冷湖,她同男人甜蜜依偎在一处,十指紧密相扣,他们共渡秋风,这是他们的第十年,和第一个孩子。
巫染和父亲并不十分亲热,或许因为她第一眼见到的是棠悦和李婶。每次巫恒来,巫染不给他抱,一从李婶的怀里挪到巫恒的臂弯,她就止不住的哭。巫恒原以为她是怕男人,可李叔抱着她喂猪,一点事也没有。
巫染就这么的,在德镇渐渐长大了。
巫染从街坊邻居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份。
那段时间,巫恒和陈明俪关系不融洽,陈明俪就特意来德镇棠悦的住所闹了一通,自那以后镇上就都知道棠悦不入流的身份。
当时巫染才上小学,六七岁大,她并不知道为何同学对她态度有变化。只是某一天棠悦来接她放学时,巫染拉着她俯t身,在她耳边小声问:“妈妈,野种是什么意思?”
“……谁这么和你说的?”棠悦问。
巫染侧目沉默,瘪着小嘴,半晌嘟嚷:“镇上人都这么说的,我同学和我说我是有爹生没爹管的,食堂打饭的阿姨也说你是个小三,门口卖菜的崔姨说我妈毁人家庭。”
棠悦嘴唇嗫喏,没能说出话,来接自家孩子的李婶却气得两眼通红,把巫染拉到一边问还有谁这么说了。巫染淡淡看了眼身旁忐忑不安的李家儿子,最终说,就这些人。
李婶当晚就一家家上门理论,把那些人给骂了个狗血淋头。棠悦拦不住她,巫染是被她气冲冲扯着的那个,李婶在夜里的镇上走,边走边和巫染说,受委屈就来找婶子。
巫染攥紧李婶粗糙温热的手,说,好。
李婶和棠悦都是巫染眼中的妈妈,但,巫恒并不被划进爸爸的范畴。也许是因为他从每月来一次,变成两个月来一次,又到三四个月。棠悦对此没什么怨言,李婶不好管巫家的私事,但对巫恒的评价算不上正派。
这一点在巫染的身上被很好的贯彻。
她觉得自己的爸爸不是那个有家室并且把妈妈抛在乡下的男人,而是隔壁院既会养猪杀猪又会下田种地的李叔。李叔没闺女,把巫染当亲闺女疼,巫染放学了不是先回家,是先去李叔在镇菜市场的肉摊打下手。
李叔也觉得自己的孩子不是那个放了学也不见人影的混小子李城,而是这个愿意和他亲近的邻居家女儿。巫染摊上无良的爹,把李叔当亲爹伺候,李叔做了什么好吃的,李家亲儿子分不上两口,巫染一口落不下。
李叔教巫染剁肉,剔大小骨,教她用称算账和做生意。李家儿子还在街上疯玩呢,自制爆竹把镇前的臭水沟炸翻了,等着李叔去收拾,巫染已经能帮着李家肉铺做生意。
棠悦管不住巫染,就像她拗不过李婶。这几个月她都在李婶的杂货铺里帮忙,很难想象这么个大家闺秀如今卷起袖子干粗活。棠悦身上一股书卷气,她是上过大学的人,李婶哪敢让她干活,又问她为啥非来店里。
棠悦回答,她打算和巫恒彻底断了。
意思就是自己挣钱,不再用巫恒的钱。
李婶至此才觉得巫染就是棠悦生出的,她就是棠悦的种:棠悦这女人看着很温柔,可又不是个没主见的,当初羊水破了都能从前门硬生生爬到后门去求助,这血性的人,她对于许多事只是隐忍,并不是拎不清白。
“我都想明白了。”她一边擦拭柜门,一边冷静地道,“巫染也大了,也懂事了,天天在镇上,也不想她被不相干的人指着鼻子骂小三生的野种,说她有爹生没爹养。”
“那……那巫恒他要是不肯……”
“他肯不肯的,和我已经没关系了。”棠悦沉默片刻才坦白,“他老婆的妈妈给我打电话过来,要我别毁别人的家庭。她妈妈给我五百万,让我以后别和巫恒联系了。”
“我不收。以后,谁的钱我也不收。”棠悦摇头,“人可以穷,但不能短志。”
李婶咋舌,第一反应是这棠大妹子断事真是干净利落,要么就一声不吭,一开口就整个大的。第二反应是要么说她读书人呢,把粗话说的那么文雅,要是李婶自己来说,就是爬远些哦,别拿你的臭钱来侮辱老娘!
总之,棠悦这么有骨气是谁都没想到,镇上的女人从说她下三滥到说她是个蠢货。天上掉下的钱不捡,指望那点尊严当饭吃。
李婶说去你的,棠大妹子有手有脚的,不靠男人靠自己,也不会让巫染吃不上饭!
巫恒三番五次到棠悦家门口求和,说实话他压根不知道爱人为何置气,但棠悦确确实实是不收他给的钱了,不仅如此,她还老让他吃闭门羹。到底也是事业有成的老板,巫恒忍无可忍,干脆拂袖而去,半年不来。
等他再来的时候,镇上少了一个棠悦。
桥东那一带多了一个姓棠的漂亮寡妇。
旁人问起她的老公,她只说:
“……死了!”
巫染对这件事其实没有多少印象。她只记得有一天回到家,棠悦带她去李家大院。院里的那颗海棠树下,一张木桌摆满饭菜,李婶拉着她坐下,说以后她就是巫染干妈,李叔就是巫染干爹,如此,这是要拜干亲。
“早就该拜了。”李婶兴高采烈拉她,“染染出生第一个‘碰’到的就是我,李大又是从小看她长大的,她不拜我们拜谁?”
巫染闻言,二话不说就给两位跪下去。
“李爸,李妈,我长大给你们养老!”
李叔把她搀起来,递给她一副银碗筷。李婶抹去眼泪,轻声说以后再也没人说你是野孩子了。棠悦把女儿搂在怀里,给她擦去膝盖跪出的泥污。这时候李城背心全是汗,从外边咋咋呼呼回来,李父拉住他宣布。
“从今天起,你就认染染当妹妹。”
李城大惊失色,上前一把推倒了巫染,连带着她的饭碗。他气都要气死了,觉得她会抢走他爹妈,在众人的惊呼声里朝她吼:
“滚!你这个野种!你才不是我妹!”
李城从来都看这隔壁家的小孩不顺眼,连带她那个道貌岸然的爹。李城很厌烦这些外地人,更烦有钱人,恰好巫恒两者都占。
巫染是野种,他在县小学从来都是对人这么说,李城身边的兄弟都知道他讨厌她。
从前巫染还没认他爹妈当干亲,李城还可以说自己是李家唯一的种。可如今,巫染和她那个当三的妈居然来他家里吃结亲饭!李城恨都要恨死,即便李父和李母轮番上阵打他,打的他鼻青脸肿,他都说不认不认。
李城在学校里对巫染说滚,在自家肉铺对巫染说滚,在镇大街遇到也对巫染说滚。私底下他对她很凶,并且时不时作势踹她,但明面上他不敢太为难她。不知道为什么,李城很怕见到她妈妈棠悦那斯文柔弱的脸,他不想这个漂亮姨姨难过,就这么简单。
李城讨厌棠阿姨这么漂亮还过得苦。
李城讨厌巫染一直霸占李家的喜爱。
李城最讨厌巫爹照顾不好他的妻女。
这些情感很简单很直白,却又很复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对巫恒而言,所爱与权财不能兼得;对于棠悦而言,她从前可以背着良心当三,但如今为母则刚,她不想让巫染被人唾骂。
对于李叔李婶而言,隔壁一家母女都是苦命人,棠大妹子讨人可怜,小巫染又乖又懂事。李叔换季的时候就容易生病疼嗓子,巫染端着棠悦烧的雪梨蜂蜜水来李家串门,在发烧的李叔床前,一照顾就是半个晚上。
而李城只知道在半夜的后山头抓蚂蚱。
回头吓唬镇上那些胆子小的女孩子们。
对于李城的刁难,巫染自然会反击,告家长告老师,有时候还伙同镇上的女生对他言语攻击,李城也不好和这些小女人计较。
镇上的孩子很快就分成男女两派,男生以李城为首,女生则簇拥诡计多端、巧舌如簧的巫染——她们甚至喊巫染为女李城。
就像男生们会喊李城叫男巫染。
这天李城放学回家,远远就看到隔壁院停了一辆黑车,小孩子对车的价格没观念,只是好奇地看着。巫染从车那头鬼鬼祟祟地钻出,把车门给划花,然后把小刀塞给他。
李城还愣在那儿,巫恒一出来看到爱车被摧残,气得胸膛起伏不定。本来棠悦就不和他好好说话,他对她说什么都是嗯啊哦,如今又看到李城手里捏着划车刀。关键李家对棠悦有恩,孩子也小,他不好意思发作。
巫恒绷直下颚,冷哼一声,驱车而去。
巫染这才从后门跑过来,朝车尾咧嘴。
李城涨红了脸:“你他妈害我!!”
巫染:“你看他气得鼻孔瞪大的样子,像不像村支书家那头鼻子带环的老黄牛?”
李城一个没忍住,呵呵呵傻笑了起来,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天大的仇也能笑出一个鼻涕泡儿。他笑完了,又恶狠狠瞪向巫染。
“你为什么也讨厌你爹?”
“他逼我妈给他当三儿。”巫染说。
李城屏息:“那你妈就没有错吗t?”
“我妈唯一的错就是爱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