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且问你,你母亲所患何病?”王太后不肯心软,进而反问我。
“北地寒气所致,阿娘累月劳作,体受销蚀。”我应答谨慎,我自是知道阿娘中毒,可她的问话所指颇多,不敢轻下定论。
“莫要欺我,你以为我不知?”王太后不容我欺瞒。
我跪倒在地,不能吱声,垂眸顺首听王太后道,“刘丹心,你真当以为皇上只念你孝顺,便将你带入皇宫吗?”
我闻言惊愕,擡头望她,恰见她眼眸凌厉,言语更是激烈,“荒谬!鬻马救母,欲求千金,你们母女二人,倒真会玩把戏!”
“阿娘确患重病,丹心并无隐瞒。”她所指真当是阿娘,我心如灰灭,只感自己被死死钉在砧板上,被掐住命门,作垂死挣扎。
“重病,何病,乃至药石不灵?你既不愿说,那我告诉你。”王太后不再同我工于心计,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母亲不是生病,是中毒,而且中的是醉仙毒。”
王太后言至此处,似有顾及,对身后卫子夫扬手,“你先下去,待哀家唤你,你再进来。”
卫子夫依言退下,王太后正色继续说道,“奇鲮香木混醉仙灵芙,便可制成醉仙毒,此毒曾让我失去小皇子,更害得平阳失了孩子。你可还记得当初在漪兰殿中,先皇是如何训斥此毒的?”
往事历历在目,瞳孔猛然收缩,我只觉脊背后阴风阵阵,透骨生寒。
“你可是记不得了,哀家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王太后挑眉,神色忸怩,“皇上说——竟有人让宫中十五年后重现奇鲮香木,无论这人是谁,安何居心,他都要让这人死活都不得安宁!”
我瞪着眼睛望她,不知作何回应。
“皇上之所以会如此恨,非为自己爱女,而是为了十五年前身侧美人。相似的毒当初曾累及美人性命,皇上方会如此惊惧,下此狠心!”王太后点漆明眸泪光闪闪,声声凄厉,“如此说来,汉宫会有兴废得失,彻儿能被改立太子,哀家得以当上皇后,皆蒙你娘亲泽被!”
我不可遏制地呼吸急促,内心的惊涛骇浪无法平歇,王太后却是出奇地平静,“起先是有人假手醉仙毒害她,事端败落后,皇上迁怒众多,薄皇后因而被废,哀家也失了小皇子,花了好大力气才得以保全。花弄影却荣宠盛极,圣眷不衰,若不是窦太皇太后反对,皇上已然下令立她为后。醉仙毒风波过后,宫中又生巫蛊祸乱,花美人不知何故,竟在此时流了产,皇上当即下令清洗后宫,始作俑者诛九族,后宫妃子有孕者,多半逃不出嫌疑……哀家昔日落魄境地,就不必再同你细说了……”
“如此,太后还怀疑丹心就是皇上的女儿吗?”我与刘彻同岁,王太后说阿娘流产,又怎会多孕一女,生出丹心来?
“哀家恨的就在此处!”王太后神色激动,步摇晃动厉害,色变声厉,“宫中姐妹身死者甚多,我虽免遭难,却累及家中双亲,二老皆忧郁而终,你可知我有多恨,该有多绝望!”
“窦太皇太后看不过皇上耽于女色,联合朝中大臣,暗使调包计,使尽诸多手段,终在匈奴迎亲之日,将花弄影冒作和亲公主,送往北冥寒地。先皇并不知情,亲手将自己心爱之人送嫁匈奴,待明白真相后,追悔莫及。他竟不顾及自己安危,不顾百官阻挠,击溃窦太皇太后所派武将,狂奔八百里,追至雁门,哀家也不知他有否赶上。”王太后沉湎回忆,梦回当年,言语哀婉,“哀家只记得先皇口口声声喊着:朕失所爱……朕失弄影……朕失皇儿……”
“哀家确信,你就是弄影的孩子。”王夫人直勾勾望着我,似初识我一般浑身上下打量我,眼神哀怨,令我无法直视,“而今你可是明白,为何先皇会带你入未央宫,带你入漪兰殿随皇子学习。落芸舫失火你落水,他为何会比心疼彻儿还心疼你,甚至还破天荒地让你居宣室殿?为何他会如此倚重你,诏你入江陵请废太子刘荣北归长安,你可是明白了?”
我哑然无言,一切如同昨日发生,再回望,却已相隔久长。
“阿娘如今已是银丝白发,垂垂老矣。阿娘在匈奴已受尽欺辱,备受病痛折磨,从未享过天伦之乐。”思及阿娘,我心头如结冰霜,声如寒鸦哀戚,“丹心久未居她身边,未能尽孝,阿娘当真可怜人也。逝水流年,时移世易,太后所得荣华富贵、尊爵名位已然胜阿娘千倍万倍,阿娘如今不过是长安城郊民巷一可怜的寡居老妪,望太后留其残年、穷其余生,丹心拜谢!”
我俯身长跪,久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