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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失望(2 / 2)

陈漠河的面孔被残晖映得发红,没意料到她如此大的反应,愣了一瞬,又低下头,回避了她的视线。

“嗯,新罕布什尔的埃克塞特。”他的手指摩擦着马克杯冰凉的瓷釉,指节处浮现出月牙般的白色。

“去多久?”

“如果没有意外,两年高中四年大学。”

周黑雨不知道六年是个什么概念,只知道那很漫长,可以将人从头到尾全部改变。

她急切地往陈漠河身边挪了挪,简直语无伦次地问道:“在玛丽女王号上,或者之后,有没有个带小圆眼镜的西装男找到你?”

“那个艺人统筹?”

“他找你了?可你仍然要去美国?”周黑雨问,“是不是他没有许诺给你舞台?是不是你有找到更好的机会?”

陈漠河绷紧了唇角一言不发,低头看着马克杯里棕色的液体。

周黑雨回过神来,心里突然空了一下,怔怔道:“你没有答应他?你放弃了。”

陈漠河眼角发酸,但依然沉默着。

“你不是喜欢街舞吗?马术,钢琴小提琴,全都比不上它,你为什么在这机会近在咫尺的时候……”她一下子愣住,突然感觉到这话的熟悉之处,好像自己是他的翻版,“你怕了?”

陈漠河深吸一口气,擡眼眺望窗外的红云。

高卷的云山此刻浮上来暗色,像黑夜的崇山峻岭平白让人心生恐惧。

他苍白地解释:“我,其实,对街舞也没有什么执念……说到底,和小提琴钢琴马术也没什么不同,爱好而已。”

周黑雨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方才太激动压到了伤口,她眼圈一酸,定定地看着陈漠河:“这不是你一直一直,一直以来想要做的事情吗……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陈漠河瞧着她,又快速避开她的眼睛,“我没事。”

周黑雨什么也没说,只是瞧着他,使劲眨了眨眼。

陈漠河想要屈指去蹭她脸颊,最后只是沉默着为她整了整衣襟。

“你不是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吗?你不是斩钉截铁地说自己不怕吗?别告诉我那些全是你蒙我的。”

陈漠河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避而不谈:“可现在,我不仍然好好的吗?再好不过了。”

他的手带着本该令人安心的重量,周黑雨眼里含了层水雾,马上低下头,继而盯着窗外。

她抹了把眼睛,语气难以自抑地变得刻薄:“明明就是害怕了,还说这些没劲的话做什么?”

陈漠河瞧出了她的忧虑,环住她的肩膀,浅淡的笑道:“我真没事,你受伤了别想太多。”

周黑雨撇过头去:“你有没有想过,现在,就此刻,你的某个部分正在死去?”

陈漠河不仅想过,而且确信,在那个黑而布满水汽的夜晚,在他在机舱里向父亲跪下的一个瞬间,那个生机勃勃、澎湃如春季草浪的小狮子已经死去了。

更可怕的是,他提不起半点力气去救它。只是眼睁睁看着它圆头圆脑毛茸茸的尸体被埋葬。

他想用笑容表现自己一切安好,可唇角的异常沉重。

眼眶一阵酸涩,他急忙低下头去,断章取义地回答:“可我明明还在这里,我很好。”

他擡眼看着周黑雨,成功地笑了一下。这个世界的运行简直没有规律,无论人们多么伤心欲绝,看着那个特定的人,总还能绽出笑来。

周黑雨静静地看着他,直到太阳完全降落到地平面以下去了,窗外已经昏暗得不成样子,室内更黑得像没有灯光的午夜。

陈漠河的五官模糊不清起来,神情也被暗色掩盖。

他们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直到周黑雨说:“可以再帮我倒杯水吗?”

陈漠河站起身:“好。”

周黑雨在昏暗的机舱中望着他的背影,察觉到陈漠河瞒着自己什么,却也敏感地意识到他坚定地打算避而不谈。

她喝了一大口温水,只好转而自述:“可是我不好,是我,我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了。”

周黑雨道:“你很勇敢。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或许勇敢是有钱人的绝对特权。而我不敢选择成为一个漫画家,只是因为我不得不在物质上依靠父母。那么很简单——我只要好好学习,考上一个好大学,找到工作,攒几年钱,就可以不用顾忌别人,辞职去画漫画,去追求自己的理想。”

她按开了床边灯,带着泪意直视陈漠河:“可是你现在告诉我,即使不囿于物质,人们仍然会向世界妥协……那么我朝哪里去努力,才能积攒足够的勇气?我要如何做,才能随心所向,才能驶向自由?”

一往无前的勇敢和退无可退的妥协,都与贫富无关。于是当物质世界丈量的标准失去,人们不可避免地陷入迷茫。

陈漠河不知道答案。

周黑雨紧紧扣着他的手腕,指尖简直要陷进去。

“所以世界上,”她尾音发颤,“没有通向自由的路吗?”

陈漠河压下胸膛复又鼓起,按捺下汹涌的泪意:“只要我们的心是自由的,哪里都是通向自由的路。”

陈漠河想伸手去抱住她,可又在灯光之外的黑暗里收回手来。

“我们是不是让彼此……”他顿了顿,苦笑一下,改口道,“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周黑雨的脑子轰得一下炸开。

她语无伦次地又摆手又摇头:“我对你,我?怎么会?我怎么会失望?你是陈漠河啊,你可是陈漠河啊,你是……”

她突然停下来,刚开学的那个夏天在眼前一闪而过。

陈漠河跨坐在一中的围墙上,马丁靴踩着学校斑驳的灰石墙,黑色工装裤上蹭了白灰,低头问她要把钳子。

他叼着根狗尾巴草,说话的时候,毛茸茸的草穗子就一晃一晃的,像动物的绒毛蹭着他干净的脸颊。

他一边笨拙地剪开墙上的荆棘铁丝,一边说起他们都剪了头发。

层叠的翠绿色的树荫笼罩在他的背后,太阳很大,很明亮,从深深浅浅的树叶间映下圆形的光斑,映在他白色的T恤上,仿佛永远不会消逝的油彩般鲜明的底色。

她原以为陈漠河最不可磨灭的影像,会是少白头,会是红校服——那些叛逆和任性的代表;那些被禁锢着的、自由的化身。

可泪眼朦胧的此刻,突然跳出来不是震颤人心的瞬间,也不是令人目眩的色彩,只是一个乏善可陈的午后。

周黑雨明了。

陈漠河不是任何概念的、不是任何定义的化身,他只是……

他只是陈漠河。

正在翻墙出逃的陈漠河,或者此刻沦为困兽的陈漠河。

都只是陈漠河。

周黑雨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

“没有失望,”她抹掉眼泪,看着他,哽咽着说,“我没有失望,因为这都没关系。”

她探身过去抱住他。

“我会等你,世界会等你。等你长大,等你积攒勇气,等你有可以逆着风、沉下来的重量。”

她的气息像春季的原野,一定是上午的原野,有度过深夜的疲惫,又有朝阳带来的希望。

陈漠河鼻尖一酸,低声道:“可你怎么能一直等我。”

周黑雨安慰他:“我当然可以,今年等不到就明年,这个十年等不到就下个十年,你总有一天能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他环着周黑雨的背,等了一会儿,声音闷闷的:“那你会这样等你自己么?”

周黑雨一愣,点点头:“嗯,我会的。”

她想,等一件不确定事,或许要花费漫长而遥迢的许久。

但现在,如果她能接纳不自由的陈漠河,那么她也能接纳不自由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