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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葡萄(2 / 2)

可是很明显,她还不知道如何能在澳洲医院里找到工作:“再不济,总有餐厅需要刷盘子。”

周黑雨脸色变了一变,牙齿下意识咬住嘴唇:“可是你不会讲英语。”

妈妈一推她的脑袋:“干什么?你妈我聪明着呢,英语还学不会?”

“可是爸爸可能不同意卖房子……如果爸爸还不同意呢?”

妈妈的肩膀耷拉下来:“劝他呗,再不行我就他离婚。到时候,这个房子会有我的一半,我们把房子卖了拿一半的钱去墨尔本。”

周黑雨心神俱震,她意识到,这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她的父亲,可能一夜之间从阖家美满,到妻子分离,无处可居。

她的母亲,从衣食无忧,到背上债务,要放弃现在的工作去异国他乡开启完全未知的生活。

他们会离婚,爸爸妈妈会分开,他们一家人会分开,他们甚至会彼此之间相互厌恶。这是她从有意识以来,比惧怕缥缈的死亡,更要惧怕的事情。

这和图画笔、干净的沙滩、杜鹃、可爱小狗、面包店、无限可能和斑斓世界,有任何关系吗?

毫不相干。

周黑雨僵硬地移动脖子,眼睛打转看了一圈这所她生活了十六年的房子。

她想,有没有可能,之前所有不甘的叛逆,都不是成为一个漫画家的执念,而只是为了获得这个家庭的全力支持,现在他们给予了,那些不真实的扭曲愿望却被释然冲淡了。

面前坐着的是一位那么好的母亲,那么好,以至于已经做好了准备,去为自己的女儿奉献上她的一生。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只因为妈妈是妈妈,就要求她为女儿做出如此翻天覆地的改变,和无路可退的牺牲?

周黑雨面颊红起来,她忍不住地流泪,还在极力低着头,不让妈妈看见她哭泣的样子。

终于,她在急促的呼吸之间,骤然爆发出一声泣音,然后像一只被戳破了的气球,无法掩饰地呜呜出声。

妈妈伸手抱住了她。

周黑雨把胳膊环在妈妈背上,闻着她毛衣上洗衣液暖融融的味道,大声地嚎啕起来。

在自己发出的巨大噪声中,她突然想起早先在地理试卷上见到的那株葡萄。

一月下大雪,二月挂春风,三月葡萄上架,四月抽苗,五月开花,六月疏虫,七月着色,八月下葡萄,九月十月十一月,人们会说——葡萄啊,你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着吧。

你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着吧。

看,连一株葡萄,也要完成那么多、那么多的使命,才能自由自在地随着心意长。

况乎人矣。

周黑雨把脑袋枕在妈妈的肩膀上,等到自己的哭声渐渐平息了,才在她耳畔说道:“妈妈,我不去墨尔本,也不学艺术了。”

妈妈震惊地松开抱着周黑雨的臂膀:“为什么?”

她看着周黑雨,手足无措地道:“不是,你明明那么喜欢漫画,你不是梦想成为一个……”

周黑雨破涕为笑:“妈妈,我天一联考考了年级第一。”

妈妈愣住了,更加无措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你天一联考考了年级第一。”

周黑雨通红的脸颊上挂着泪珠,鼻子也被塞住了,但她笑着点了点头。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妈妈眼前摇晃:“年级第一!第一!”

妈妈愣了好一会儿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天呐!天呐!周黑雨你太棒了!”她激动地笑着,捂住脸,尖叫着从沙发上跳起来,又扑上去狠狠抱住周黑雨。

“你考了年级第一!年级第一!”

“我现在就给你爸爸打电话!”

“喂,喂,老周!周黑雨考了年级第一!他们这次天一联考!年级第一!第一!”

周黑雨看着她兴奋地跳动的身影,抹了把眼泪。

妈妈在电话里兴奋地喊得惊天动地,等挂了电话,才突然想到了什么,缓缓消逝了脸上眉飞色舞的笑容。

她坐在周黑雨身边,眉间蹙起一抹忧愁,问周黑雨:“你考了年级第一,可你不是要当漫画家吗?你难道就这样放弃了?你不会后悔吗?”

周黑雨摇摇头道:“我没有放弃,只是,只是暂且搁置。只是在这三年,我会好好学习,尽力去考年级第一。”

开花,结果,酿酒——这是一株葡萄永远不会出错的选择。

世间之事,不出错,已经太难得了。

“我不会后悔,因为我没有放弃漫画。等到完成了高考的使命,无论如何,我会等待着转机。”

她会等,等到十月,等到冬天,等到葡萄收获,等到葡萄完成他们的使命。

等到那时候,她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

后来,她回想起来发现,正是在那时候,她明白了,人有许多许多的牵挂,要承担许多许多责任,故而也需要有许多许多的牺牲。

但那时候的周黑雨不知道——

人之一生的责任,从生到死,是牵挂不完的。

而人不是葡萄,没那么多春秋可以轮回。

如果借口责任,放弃自己的意愿,那么悲剧的循环已然伏笔——或许我们一生都在等一个可以彻底卸下牵挂、自由选择的日子。

然后,就庸庸碌碌,等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