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继续道:“既然我们身边有那么多,有数以万计的人,他们高中毕业就远赴世界顶尖的艺术院校进修、年纪轻轻在艺术领域收获巨大成就、出入于各大慈善拍卖会和艺术展览、尚未大学结业就成立自己的商业工作室……为什么她周黑雨不可以?”
“您不能因为她得了年级第一,就让她活生生放弃这种可能!”
陈漠河堪称激昂的言语,在林顺顺面前幻化成一派仙音盛景,然后像飞天壁画里仙女的衣裙巾带,在一片缥缈的烟雾中徐徐散去。
林顺顺道:“一件事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成功,也是有可能。但是你不能劝人们笃定自己是那唯一一个被上天眷顾的幸运儿。剩下那些人怎么办呢?”
他的声音堪称悲恸:“你身边也有很多音乐家吧?他们高中毕业就赴远洋留学,年纪轻轻在维也纳大厅歌唱、出入于各种音乐会结交各类歌唱界名流、在大学就成立自己的音乐工作室?”
陈漠河道:“没错。”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林顺顺问道:“所以,你认为我没有成为一个歌唱家,是因为……”
“是因为您自己放弃了。”
这个理由理直气壮而不近人情,就好像世界上有大把大把的人成功攀上梦想的峰顶,而这种情形绝非从来少有,也绝非幸运使然,而如同太阳从东方升起一般平平无奇。
林顺顺急促的呼吸平息下来,无奈地摇头,用怜悯的眼神看着陈漠河,好像想要说什么,却又发觉已经没有说话的必要。
他坐回在转椅上,身体后仰,转椅的轮子被带动,移开了桌子附近,一股无力感席卷全身,他几乎打算放弃和陈漠河交谈。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无法理解她的处境。”他呼出了一口又深又长的气,声音艰涩而孱弱地道,“你是你,你身边是你身边,而我们是我们。”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不着边际,让陈漠河不明其意。
林顺顺问他:“你知不知道,做出老师和父母都否认的选择,会承受多么巨大的压力?”
“你知不知道一个普通的传统家庭,将唯一子女送上前途未知的道路,会承担多少难以预测的风险?”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艺术的道路看起来那么有趣而多彩,却仍然有那么多人选择深耕枯燥无味的文化课而成为普通高考生?””
陈漠河都不知道,所以他固执地沉默着。
周黑雨在门外插进来一只耳朵,她发觉,林顺顺虽然在问陈漠河,他的问题却简直像是为自己量身定制。
在门内的沉默和门外的沉默中,林顺顺继续对陈漠河说:
“你做的那些可笑事情,以及你由此为她建立起的信心,在这些问题面前全部脆弱的不堪一击。”
既然陈漠河不顾及颜面,林顺顺也不打算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周黑雨竖起耳朵像被电了一下,跳了跳。
她直觉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好。可那道连接着真相的门,像潘多拉的墨盒让她忍不住靠近。
她像一只蹑手蹑脚地猫那样走近门边,鞋子踩到一片碎裂的瓷片,但小心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周黑雨的分科志愿表,你让为了扔掉它,扔掉了全班的分科志愿表;你让值日班长偷走它;让一只萨摩耶咬碎它;为了不让我收到它还把我的门弄坏,在我的门口撒上墨水……”
林顺顺的话传到周黑雨的耳朵里时,出乎她自己的意料,她没有半点意外地接受了,比接受明天天晴还要自然。
好像只是捅破了一张你知我知的窗户纸,仿佛在混沌的潜意识深处,她早已经明确地知道了他这些所有的行为。
她甚至松了一口气——哦,原来真相只是这样;或者是——看吧,我早就说是他在搞鬼。
来不及等她庆幸,林顺顺继续说道:“除此以外,你鼓舞她,撺掇她,让她自信于自己的天赋。”
周黑雨皱着眉眨眨眼,抱着胳膊掩饰自己的不自在,面颊和眼睛像生病一样发起热来。
林顺顺话还不停,语气轻松地对陈漠河道:“哦,最重要的是,从维多利亚寄来的录取通知书,也是你的手笔。”
周黑雨屏住呼吸。
“可就算你这种事都能办到。”林顺顺道,“它们也只能是徒劳无功。”
周黑雨反映了一下,或许是她的大脑为了逃避无法接受的现实,或许只是她太吃惊了。
她想起前不久的时候,她捧着那张通知书在爸爸妈妈面前,以此为证据,验明自己作为漫画家的可能。
那时候她说:“我收到了通知书,我的作品集也受到了认可,这当然可以证明我的天赋。我的作品会被喜欢,我的名字会被印在漫画杂志的封面上。
仿佛有一辆过山车缓慢爬升,它磨蹭地爬上来,周黑雨听到了它割破空气发出的呼啸,然而无法行动地站在它将要途径的轨道上。
它到达顶点,开始疯狂地、尖叫着、哭泣着下坠。黑色的车头越来越大,越来越靠近,越来越狰狞,占据了整个视线,离周黑雨的鼻尖只有一头发丝的距离。
最后从她身上碾压过去。
在游乐设施运行的刷刷声和飞驰而过的风声中,过山车经过倒转回圈下落,积攒了大量势能,带着机械和乘客重量的轮子反复滚过去。
周黑雨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大脑的残躯,鲜血淋漓不成形状地挂在空中轨道上。
它被凉风吹了一会儿,又被太阳晒了一会儿,先是本能地感到肌理被摧残带来的生理疼痛,然后挣扎着唤醒起来一点理智。
所以说,什么都是假的。
赞美、支持、漫画得来的通知书。
那些所谓的认可都是他一手编造。
那么以此为证明的一切,就都成了不折不扣的笑话。
在此之前,所有不顾一切、破釜沉舟,在她自己看来异常壮烈甚至引以为傲的决定,都是建立在虚构的信念上。
幻想、盲信、被遥远梦想怂恿的冲动……像一个泡沫堆起来的城堡,如此虚无缥缈,以至于用不着漫长的时间和愚蠢的行径来摧毁。
只要一秒或者两秒,它们就轻而易举毫不费力地在阳光下融化,在风中吹走,被雨水打碎,只留下一片浑浊浮游着油光的,散发着令人作呕味道的气泡水。
纵观过往,所有支持她的声音,显然只是陈漠河营造编织的假象。尽管声势浩大、响应者众,她拽着线头一拉,它们就开始结构性地崩溃,再一拉,它们全部散架了。
更可怕的是,一直支撑自己不下坠的,竟然是被假象迷惑的、无根无基的、盲目膨胀的自信。
这个看起来很重的泡泡,一戳就破了。
她却可笑又天真地相信,甚至郑重其事地那这去劝说爸爸妈妈。
周黑雨觉得自己有点可怜。
信念被凿穿让她的脑海像天幕塌陷般一片混乱,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她讨厌这样盲目自信的自己,她失控地朝着天平的另一侧滑去。
周黑雨紧闭上眼睛,眼帘的黑色阴影上冒出来一片一片金色的星星。
当她再睁开眼,觉得一片天旋地转,她不得不靠在门边的墙面上,可就连倾身也做不到,她不得不扶住什么。然而她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只能麻木地撑在一个平面上。
她想要依住墙,门却“唰——”地被推开了,带着那一堆碎瓷片转了一个四分之一圆。
周黑雨踉跄几步,狼狈地趴倒在地上。
这场激烈谈话的中心主角,以这种突然而莽撞的方式,出现在他们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