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这次联考所有人的成绩,四百多所学校,我把文科成绩都分出来了,她大约在前三十。”
陈漠河扫了一眼那屏幕,但是上面的数字和名字太多,他没法看见周黑雨的名字。
“四百多所学校里的前三十名。”林顺顺的声音隐隐激动起来,“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吗?这是块清北的料子。”
说到“清北”的时候,他的眼睛像探照灯照到矿洞里的金子,“唰”得亮起来,又马上被收起。
那可是清北啊,高高在上的清北啊。
接着他意有所指地道:“当然,前提是她不出什么幺蛾子。”
林顺顺盯着陈漠河,对于这“幺蛾子”指的是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
但陈漠河轻昂起头,用下巴尖对着林顺顺,这让他稍显稚气的面孔附上一层讨厌的倨傲:“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现在是高一上学期,您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吧?”
“当然不早!”林顺顺充分发挥起他长期担任班主任的经验,“许多高考成绩优异的学生,都在学年初期就展现出过人的能力。”
陈漠河道:“那又怎么样呢?没人能保证她下一次能考多少名”
林顺顺抿了口茶,冷笑一声:“你是说,她难以维持年级第一的名次吗?你不要低估了她的能力。”
陈漠河低头扶了扶自己的衣角:“我根本不关心她的名次。”
“当然,她只是你的同学,你没必要那么关心她。所以你当然也不会再使什么手段来改变她的意向对吧?”林顺顺说完,皱着眉体会了几秒钟,反应过来自己理解错了。
陈漠河道:“我不在意她的名次——即使她考了年级倒数第一,我还会做我该做的事情,一如既往。可是……”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林顺顺,像是一个高悬在上神情讥讽的雕像,俯视着空无一物的巨大广场。
“如果她没有考年级第一,您还会把我叫来谈话吗?”
林顺顺紧捏了一下瓷杯的把手,设想那种场景。
应该是不会的。
林顺顺没说话。
他讨厌这种扎人的质问,于是略显生硬扭转了谈话的走向:“既然你不关心你的同桌,她本身对你来说也无关紧要,你何必在意她哪个专业,学什么,前往维多利亚还是留在高一一班?”
陈漠河愣了一下:“您问这个?”
他很快回过神来,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他的脑海里转了一圈,裹上合理惑人的外衣飞出来。
“设想,一个蛮横的动物园院长带着铁笼子和麻醉枪,围堵一只原本自由的狮子,即使是草原上的路人也会忍不住去帮忙吧。”
林顺顺无法分辨他是不是避重就轻了什么。
等等。
“蛮横的动物园院长?”林顺顺皱着眉,并不愿意接受这个身份。
他才不是大腹便便的秃顶中年男人。
“哦,这就是个比喻。”
“好吧。”林顺顺从这个完全没有必要的插曲返还回来。
他放下茶杯,说道:“既然如此,就应该知道什么是她最好的选择。就像是……动物园能让狮子食足衣暖,如果继续流浪在草原,它可能会饿死。”
“我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选择。因为有的狮子渴望自由,有的狮子向往安逸,您要先问过她的意愿。”
林顺顺问过周黑雨的意见,但不甚在意。
毕竟她的分科志愿书都不是她自己上交的。”
但他并不觉得完全尊重一个未成年少女的决定是一件正确的事情,尤其当这个决定在大人的世界完全孤立。
“周黑雨才十六岁,她并不知道成为漫画家需要面对什么,不确定的生活,不稳定的收入。大人替小孩子做决定,是为了她们好。”
陈漠河把他的话截住:“您知道吗?一只正常的成年狮子会教小狮子如何捕猎和扑食,但不会要求它们必须学习如何通过动物园入园资格考试。”
动物园入园资格考试这种过于荒诞的玩笑话,显然包涵居高临下的轻蔑和不屑,让林顺顺感到了被冒犯。
“诡辩!”
他站起来,用手撑住桌子,试图对陈漠河营造出一种俯视的压迫,然而声音无法抑制尖锐起来。
“人不是动物,人类之所以为人类,因为人类世界有区别于动物世界的法则!周黑雨作为一个人,生长在社会规则中,自然有所要遵守和顺应的趋势和潮流……”
陈漠河的声音显现出区别于他年轻的面孔的从容,他沉声道:“那么一个学生想要成为漫画家,违反了哪项规则,违背了何种潮流?”
林顺顺被噎住了,一下子答不出来。
事实上,用趋势、潮流或者规则去指代那无形无影却无处不在的东西,并不太妥当。
他只知道大部分普通人都那样做,没有遵循它的人,只有零星几个一飞冲天,更多成为了栽进深坑的不会被记载的牺牲者。
他背过身去,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又转过身来。
“她成绩很好,你让她放弃已经获得的成就,转而选择不确定的前路……成为一个漫画家?你知道这是多大的风险吗?如果她没能画出来,你能为她负责吗?”
陈漠河再次发问,却好像已经手握正确答案一般从容:“您认为学习画画,和学习语数英,有什么区别?”
林顺顺急切地道:“她是年级第一!她学习语数英的学习能力是已经经过验证的,风险当然再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陈漠河也激动起来:“她对画画的热爱同样也是验证过的。如果她去墨尔本,去维多利亚,她根本可以发展自己的爱好为事业。”
林顺顺为他幼稚的思想感到焦急:“你怎么就认为,发展爱好为事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陈漠河道:“当然,任何成功的事业都来之不易。但以一次考试的名次去衡量学生漫长人生的风险,不是明智之举。”
林顺顺呼吸一滞。
陈漠河喘了口气,他声音沉静,眼睛却像一只不断迫近的野兽的瞳孔,不让林顺顺的视线错开半点。
“因为名次可能浮动,能力可以培养,而喜欢才永远是一个人的热情所在。”
他道:“她爱她画出来的每一个人物,愿意费尽心血赋予他们灵魂。任何名次和成绩都无法取代。”
陈漠河继续道:“今天她是年级第一,明天如果她不是,就会难过。但画漫画,不用有任何名次,甚至不用被谁看到,只要画,她就会快乐。”
林顺顺被他的言论气得在桌前来回踱步,他想要告诉他这社会的残酷就经验,却又深知,有许多难以言说的道理,如果以口相传就失去了效用。这简直让他生出来有口难言的憋闷。
最后,他撑在桌板上看着陈漠河,深吸一口气道:“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歌手。”
这个美丽而普世的梦想显而易见没有实现。
“如果你当时也是我的同桌,你也会知道我有多么喜欢唱歌,白天唱,晚上唱,人前唱,人后唱,不在意名次,不在意别人喜不喜欢。”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惆怅神情,但转瞬即逝,继而道:“然而喜欢是无济于事的。我现在完全不喜欢唱歌了,而我也完全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他把“完全”说得尤其重,好像泰山砸在肩头。
然而,陈漠河完全没有被林顺顺的抛心置腹所打动,只是冷硬地道:“您亲身经过了前车之鉴,却还要让她重蹈覆辙?”
林顺顺缓了缓,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做了几次深呼吸,眨了眨发涩的眼圈,才沉声道:“没错!不过那不是重蹈覆辙,而是重回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