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有钱就乱花，外婆一次性给她的钱很少超过五块。即便她偷听到过，父母给外婆的转账足以让她要什么有什么，她也从没闹着要把父母给的钱要来。要不到是其一，二是她也实在用不到太多钱。
她看着自己房间里那几本磨着买来的书，课本里的故事都看遍了，她便盯上了课外书，这几本价格都不贵，她才能磨着外婆买回来。它们分别讲着如何成为成功人士，如何成为销售冠军，如何炼成职场交际王等等内容。
虽然不像故事一样充满波折带来阅读的乐趣，但里面的新奇内容也让萧橙大开眼界。
这几本书，让她感觉自己打开了成人才知道的那扇门，看到了那扇门背后的风景。
——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往往不一样。
——人人都戴着面具活着。
——只要能实现目的，怎么说的怎么做的不重要，结果最重要。
看懂了书中内容的她，也开始明白世界不是非黑即白。
几本书的旁边摆着一个摆件，摆件底座是复杂的符文和极富韵律美的几何图案，摆件上端的主体则是一团燃烧着的火焰。
那火燃烧得炽烈，像是要烧尽一切晦暗与杂质，留下纯粹的事物。
“这个小东西……我怎么会有？”小人的视线在摆件上停驻几秒，伸手去拿。
火焰突然跳动了下，她眼疾手快地缩回去，正要再细看，摆件所在的位置变成了一个文具盒。
“要写作业了。”小人伸手打开文具盒，翻开作业本。
方才的火焰摆件，像是从没出现过一样。
第二天，外婆带回来了她想要的杏仁。
杏仁没有剥壳，打开袋子后也能闻到那股令人心醉的香甜味道。
“外婆，你要吃吗？”
外婆摆摆手，“你拿到自己房间去，我不吃这东西。”
萧橙高兴地拿着杏仁回到房间，摊开一本课外读物，一边剥着杏仁一边看书。
看到中途，她皱眉搓了搓手指，“怎么这么黏？”
接连着剥了好几个，她手指上多了几分黏意。碰上开口不大的杏仁，用手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剥开，所以她一贯是先用牙齿咬开再用手指去掉杏仁外壳。
用纸巾擦了擦指腹，挑了一个开口大的，轻松剥开后将杏仁放入口中，杏仁的甜香在口中散开，萧橙满足地闭上眼回味。
“哎，怎么味道这么苦……”
“又是这样的味道，呸呸！”
“每次苦之前都会沾手，但是沾手的也不一定苦……为什么会哭呢？坏掉了吗？”
她吃了好几次苦头，手指也已经粘腻起来。这次细细地剥开一颗杏仁，早有所料地感受到指尖粘腻。没像之前一样全颗丢入嘴中，她咬开了杏仁，留下一半在外想要观察。
“呸！又是苦的。”她吐掉了口中的那一半，一开始吃到苦杏仁的时候还会忍着嚼碎吞下去，后来实在受不了了才会吐掉。
总不好浪费食物，杏仁又是贵价的干货，下次想吃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这是什么？”
她的注意力回到手中剩下的那一半杏仁上，杏仁内里是白色的，现在她在里面看到了褐色的圆柱形小东西——还不止一个。
“这是……虫子……”她看了好一会，终于确认了。
里面的虫子在细细抖动，肢节上的绒毛都长出来了。
后来，她狂奔着跑到水池旁，突出口中残留的那一丁点杏仁，用水漱口，挖着喉咙想要催吐。
还在动的虫子，她吃进了嘴里。
恶心的褐色的虫子，被她咬碎吞进了腹里。
那些异常的苦味，异常的黏手，她应该早点发现的！
外婆问她怎么了，知道原因后没说什么，但在她锲而不舍地催吐行为一直不停后，带着不耐地让她不要再装模做样了。
“吃都吃进去了，还能怎么样。”
啊，从那时起，她就突然明白，自己和外婆永远不能成为真正的亲人。那种无话不谈，设身处地为你着想的亲人。
如果痛苦你不能感同身受，那就闭嘴好了。
剩下的呕意被她咽了回去，忍着不断翻涌的恶心回到房间。
“不就是一点虫子，还没钻出来，应该也还算干净吧……”她自我安慰。
到后来，真正让她将这件事记恨在心的原因，是偶然听到的真相。
“我说的办法好用吧？她没再闹着要吃杏仁了吧？”
“好用啊，你这办法真好，她吐了一通后剩下的杏仁都不要了。”外婆嗤笑一声，“那些生了虫的我更不会吃，全都丢了，反正没花多少钱。”
“哎呀，你看看我给你省了多少钱，杏仁这么贵的东西，以后都不用买给她吃了。”
“好了，你想吃什么，今天我请客！”外婆的心情似乎很好。
“哎哟哟，大气！那我不客气了，去……”那人开始说起一家价格不便宜的餐馆。
从那之后她突然明白，面对比自己强大的人，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很难达成自己想要的结果。
身为弱者，你反抗的力道再微弱不过了。
火焰的图案在小人儿眼中闪过，消失后的黑瞳似乎多了几分白芒般的亮意。
—
“哎，你干嘛总是一个人待在教室里，和我们一起玩吧。”
六岁的萧橙摇头拒绝。
“算了算了，别找她，她从来不和我们玩。”
“为什么呀？我还以为是没人找她玩呢。”
“我告诉你，你别到处乱说啊……听说她家里很有钱，但是她爸妈不要她了，她外婆养她，对她很不好。”
“那这有什么关系？”
“你别急啊，我就快说到了……她外婆对她不好，她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平常都不说话的，像个哑巴一样。不过她成绩是真好，上课的时候倒是不哑巴了。我看她也是看不起我们这些没钱的同学。”
那些风言风语通过风传进了她的耳朵，萧橙黑色的瞳仁里没掀起丝毫波澜。
只有短暂相交的人，交点过后便会走向不同的路，理会她们毫无必要。
她需要好好学习，成绩好的孩子总能得到父母的关爱，她想着，也许得到消息的父母会将自己接回家——生下自己的人，对自己总会有爱意吧……她不需要很多，只要有就够了。
当然，这时的她还留有那一丝丝的渴望。
学校离家不远，在外婆领着走过几遍熟悉路线后，萧橙每天都背着书包自己上下学。
那天也不例外。
她一向都是很谨慎的，也不记得那天是因为什么分了心，总之没察觉到不对劲，走近那条小路后被早就等在那儿的人堵住。
“别叫！”穿着校服，看模样似乎是五六年级的。
“把你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
“还有书包里的！有多少全都拿出来！”
一个高年级的女生拿着刀站在她身前，还有另外两个男生站在不远的地方，他们的视线一直盯着这里。
“我……”萧橙擡头看着高年级女生，脸上惶恐，身体微颤。
女生手中的美工刀挥了挥，离萧橙的脸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
“我只有这些。”最后萧橙把口袋里的钱都掏了出来。
只有一元钱。
女生的脸色变得很差，她手中的刀离萧橙更近了，压低声音生气地问：“你怎么可能只有这些，你家不是挺有钱的？”
“你知道我？”萧橙脸上的惧意淡了些。
女生见萧橙的反应不如预期，有些悻悻地拉开刀和人的距离，“知道啊，你一个人回家，我听到过你同学说你的话——她们都说你家有钱。”
萧橙脸上的惧意彻底没了，“你看我像是有钱的样子吗？”
女生上下打量着萧橙，道：“不像，你穿得也一般般，门口的小摊也没见你买过吃的——该死的，你不会真没钱吧？”
旁边的两个男生见这边动静僵持，其中一个走了过来。
“怎么还没弄完，有多少……才一块钱？艹，这么点塞牙缝都不够！”男生弄清楚情况后，脸色也很不好，他动作粗鲁地推搡几下萧橙，含混着催促，“有人说她有钱，那肯定不止一块钱！喂，你，把书包里的东西都倒出来，全都打开让我们检查一边！”
萧橙面无表情地将外套和裤子的口袋都掏出来，示意它们全都没有钱，再按照男生的话将书包里的东西都倒出来检查一遍。
“还真没钱——滚滚滚！浪费老子时间，一块钱有个屁用！”
书包里的东西混在一团，萧橙的校服被拉扯得松松垮垮，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邋遢的气质——被打劫过后的人都是这样的。
路口外，萧橙看着他们拉进去一个个落单的低年级学生。
一个个受害者像她一样身形狼狈地滚出来。
她站在路口看了很久，久到天边多了几分黄，久到路口的行人多了起来，她才动身离开。
自那以后，她不再拒绝同人交流，应和着同学的各种问题和八卦，用自己丰富的学识和无处可花的钱维系那一段段同学情谊。
总之，她再也没让自己落过单，孤身一人行走的时候也再没有分过心。
事实上，人作为生活在群体中的个体，无法做到不和任何人联系。她需要保持和社会的交流，和人群的联系。即便那些维系需要耗费精力或者钱财，但这是必须的生活成本，就像是吃穿住行一样的成本。
从那天开始，她便自发领悟了这个道理，在此后十多年的时间里一直将人际往来当作一项任务来完成。
孩子一点点长大，成长中的影像一点点进行。
每次的心境波动，停留在那时的时间便越久。
受过的伤，挨过的打，令人沮丧难以接受的失败……这些场景一直在交替出现，孩童时期的心碎，拳场上的青紫伤痕，明白自己并不是无所不能时的无力感……她的眼神越来越清明，面上的神情也越发冰冷，越来越面无表情。
清醒过来的那一刻，无法言说的感觉，像是冷雨打穿了厚厚的隔帐，像是迷雾突然被风吹散，意识陡然变得清晰起来。
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掌穿过时空长流，穿过那一个个快速闪过的影像，抓住了一团难以描述的事物。
“我抓住你了……”萧橙脸上刚浮现笑意，下一刻突兀的声响令她手中力道一松——那团东西溜走了。
方才响起的声音，是熟悉的人声。
“萧橙！你在哪里？”
“萧橙！”
“萧橙——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