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个记者问:“黎小姐,听说您家世显赫,那为何当初没有选择为赵茉正名?”
还有人问:“黎小姐,听说您的男朋友权势滔天,这件事里面存不存在以权徇私的情况?”
黎芷伶本不想回复,最后没能忍住:“这是我个人私事,与其他人无关,谢谢,请让开。”
她一步一步踏上法院前的台阶。
渐渐地,人挤人,快要走不动道,吵闹宣天。
“伶伶。”
再纷杂的人声中,她依旧敏锐捕捉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回首望去,睁大双眸,喃喃自语:“怎么会?”
不远处,男人站在台阶下上不来,急得满头大汗,多么狼狈、无措和惶恐。
她微微一笑,启唇轻声说几个字。
纪明谦离得远,加上周遭人多声杂,可仍然分辨出她说的话。
她说:回去吧。
接着,他看她一步步走上台阶,走进舆论和恶意的中心。
那是他护了这么久的女孩,终于在他最爱的这一刻,于众人万千恶意之下,粉身碎骨。
这年,在台阶之下,他只能亲眼看着,捧在手心的宝贝一步步走上祭坛,走进那团烧完所有过往的烈火。那火灼伤他的双眼,疼痛直到骨髓,稍一动弹,牵动泪腺,泪流满面。
奇怪的是,周围刺眼的闪光灯和嘈杂的逼问渐渐如潮水般褪去,天地间只剩下她和他两人。
一个立于台阶之上,下不去;一个慌于台阶之下,上不来。
恐惧、迷茫悉数不见,化为一股力量充斥心间。
眼角压抑的热泪潸然而下,她泪眼婆娑里对着那人笑,听到胸腔里自己的声音,自嘲地喃喃:“丑小鸭是白天鹅,丑小鸭也只能是丑小鸭。”
走出没几步,她整理好心情,不就是一场硬仗?她打了许多年,今天该是出结果的时候了。
猝然,身后一阵风来,手从后面被人牢牢攥紧,熟悉的炽热。
她大惊失色,回头看去,男人目光坚定,红着眼眶从她身后走上前几步,与她并肩。
他还是,挤开了人潮。
她知道这意味什么,今日她选择为多年的愧疚和正义献祭,而他只是为她,泪水霎时夺眶而出,模糊视线,“你……”
挣扎着要甩开他的手,可无论如何,他的手与她的,密不可分。
纪明谦笑得粲然舒心,心上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伶宝,这次,我不会让你一个人,一个人走进黑暗。”
若要粉身碎骨,我替你挡不住,便只能亲自来陪你。
庭审庄重肃穆,每个参与者皆承担一种无形的压力。
手机里的证据得以放出,满堂哗然。
“赵茉到底为什么死?”法官问。
黎芷伶倒吸一口冷气,再次重看当年的景象,灵魂依然战栗,空气里似有一种大手瞬间攥住她的呼吸,晶莹已逼到眼眶边缘。
法官再一次问:“原告,赵茉为什么死?”
黎芷伶扭头看向被告席上的严宏,严宏依旧不慌不忙,脸上依旧布满傲慢。
纪明谦看着那个姑娘身体开始急剧颤抖,背脊微弯,整个人无助到快要缩成一团。他蹭地起身正要上前,却被贺扬拉住。
贺扬差点被发小莫名其妙的举措吓着,发现不用力拉不住纪明谦,只得也起身抱拦他,“明谦,你做什么?不要乱来!”
“放开!”男子扭头回来,眼底一片血红,贺扬心头一跳。
自从儿时绑架案后,纪明谦性格大变。从那以后,纪明谦一直以清醒自持在圈子里闻名,真正的情绪绝对不轻而易举地显露出来,贺扬再没见过纪明谦哭过一次,只有今天,纪明谦在法庭上毫无形象地痛哭。
陪审团里有人开始暗中嘀咕。
“说啊,快说啊!”
“一个法庭,这么严肃的地方,怎么这么儿戏的样子。”
纪明谦转头,狠狠往后盯去。刹那间,寂寞无声。
整个法庭里只剩下一个女声。
“因为……”
“因为……”黎芷伶咬紧下唇,闭上眼,泪水潸然下坠,“因为赵茉想为我出头,严宏一行初中时不仅多次霸凌我,严宏也曾对我动手动脚。”
倏地,旁听席上发出一声困兽争斗般的哀鸣。
贺扬怔忪着松开手,纪明谦顿时双膝重重砸到地上,双手捂住脸。
黎芷伶回头,看向旁听席上跪地痛哭的男子,周身的恐惧消失,颤抖着唇畔再一次郑重地,“赵茉想替我出头,遭到严宏等人的殴打,最后被活埋,头盖骨被铁锹砸得粉碎。”
法官继续问:“为什么当年没揭露真相?”
“因为我害怕,因为我是个懦弱的人。”
庭审最后,听到严宏判处死刑、其余同伙悉数入狱的判决,她终于释怀地笑了。
她没再去看陪审席,庭审结束后依照和纪老爷子的约定,被带到黎家禁足。
她知道这件事后续也会掀起轩然大波,没出一天,纪、黎两家的股票暴跌。
黎父见到她,对此事绝口不提,只问:“伶伶,你还好吗?”
她说:“我很好。”
生活在她面前静止,她努力给自己找事做。
庭审过去的第二天傍晚,她房间的玻璃窗被什么东西砸响,起初以为是意外,后来响声此起彼伏。
于是,她打开窗户,看打了楼下憔悴的男人,又打开门走到阳台上,与他对视半晌,笑出来:“你怎么来了?”
“伶宝,昨天睡得好吗?”
其实他想问,宝贝,你好不好
“很好。”她想他明白其中深意,她很好,从未像现在这么好过。
“你来干什么?”
他站在黄昏的余晖里,周身柔光飘曳,仿佛开了滤镜,“我给你送东西。”
“在哪?”她左顾右盼。
“你接着。”他擡起手往上扔。
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抛上来,撞到阳台扶手快速下落,没给她任何接到的机会,咕噜噜地滚到旁边草丛里。
她看他立马弯下腰,狼狈去草丛中翻找。
“玩这么高难度的抛物,你怎么不托人带给我?”
他探头寻找,抹去额间细汗,“最近我爷爷好像和黎叔串通好一样,不让我见你,更别说给你带东西。”
“那好,你慢慢找。”
他找到后,又抛了第二次、第三次,总扔不上来。
天色渐黑,她见他弯腰的样子太心酸,打趣说:“算了,以后再给,也不差今天这一天。”
“不行,我捡了这么多次,不能白捡,今天必须扔给你。”
终于,第八次的时候,那个黑东西恰好落在她手心。
她摸摸,是个戒指盒,打开一看,一枚更大的鸽子蛋。
不同以往的是,戒指环内侧雕刻有“JandL”的纹样,她看到那个纹样双眼潮湿。
“伶伶,你之前送的那根领带上的礼物,我发现了。”他迎着霞光,笑得畅意温良。
“纪明谦,你知道送戒指意味着什么吗?”她重复疫情期间的问过的话。
纪明谦舒心一笑,满眼里都是她的影子,“我知道,非死不离。伶伶,嫁给我吧!”
黎芷伶笑着藏匿泪光,垂下眼睑,“你这么寒酸的求婚,也太不用心。”
“咱先预订好,求婚仪式之后再办。你只说,答不答应?”他声音发紧。
“好啊。”
他乐得像个愣头青,险些踩到石头摔了个狗啃泥,稳住身体后,昂首望向独属于他的那抹曦光,“宝,你真好。”
说完,吭哧吭哧往纪家老宅的方向跑,边跑边回头向她招手,“伶宝,再见。你等着,我很快来娶你。”
她手肘靠住阳台扶手,双手撑住下巴,朝他挥挥手。
你可知道,我们不会再有明天。
再见,纪明谦。
2020年11月,纪明谦求完婚的次日清晨,黎芷伶站在首都机场望了最后一眼祖国的蓝天白云,一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
同日的纪家老宅,纪明谦在书房收到一封信以及一枚戒指后失声痛哭,“你骗我,你骗我!”
那封信脱落于他无力的指间,摇摇晃晃飘落到阳台玻璃门的边缘,阳光透过玻璃聚集投落斑驳光影映照纸上。
一行字明明白白。
最是人间留不住,何人几得共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