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昏暗之中,崔冉莫名地感到有人在窥伺着她,也许是这只蒲牢,也许是不知身在何处的逍遥子,又或许这也是她的幻觉之一。
不知何时,丝竹声已经停了,凤凰影也早已消失,此地空旷,雕梁画栋下只有这口钟和崔冉。
这是一口醒钟,崔冉担保自己只要再靠近一步,别说一条腿或一只手,就算是她的衣角或发丝沾着这口巨钟,它都会立即响起不会断绝的声音,将逍遥子招来。
崔冉呵出一口气,薄薄的如一片云,她又后退了一步,蹑手蹑脚地绕过醒钟继续向前。
行至此处,看似已经历经过许多,实际崔冉没走多远,更像是兜了个大圈子,在神殿外围游览闲逛。
崔冉按下心中惊疑,继续向前,没走多远便见到来往走动的人影,步履整齐,衣着统一,一个个面容模糊,犹如鬼影一样悄无声息地游走在神殿内。
这才是真正的神殿。
幸得崔冉与他们尚有一段距离,因此没被发现自己的踪迹。她连忙缩小了身形,移至角落无人处。
她的肌肉收缩,鳞片相互摩擦,极隐蔽地往里窜进去一大截。这还得益于她在姚府躲避纸人追捕时练就的本事,借着神殿内金光闪烁的器皿和光影的遮掩,她顺利从走动的人影中脱身。
走过人群,里面又清净了些,脚步声被拉长,继而消失不见。
接下来崔冉见到了一条巨大残缺的龙骨,有爪,有半截腹部,还有拼接出的脑袋。龙骨森白,由小臂长的长钉固定在墙上。道教之中有镇煞钉一说,通过特制的桃木钉刺穿鬼怪或妖物的骸骨,便可将它们镇压。
可朝墙上壁画看去,上面则是一片浩荡的凡人朝拜之景。崔冉靠过去,看到面目模糊的黑白鱼人跪坐一圈,伏体投身,双手越过头顶高举,而天上巨龙口中正在降下甘霖。
而他们的脚下是干涸裂开的土地,甚至许多房屋正在起火。
这条为人们带来赐福与救命之雨的巨龙跟崔冉在断室里杀死的那个一模一样。崔冉记忆犹新,但画上的巨龙神情柔和,眼中清澈洁白,没有血丝也没有凶意。
它到底经历了什么?
崔冉更觉心中郁郁,同时又有毛骨悚然之感,一条面目端庄的上界神龙,应人们的祈求降临世间,为他们降下甘霖,将他们身边蔓延的大火扑灭,但是却葬身于此。
乃至于……遗骸都以钉子被镇压在此处。
龙骨之后便是一道长河,前无源头后无休止,丰腴的水波流动,一波推着一波向前,水波丰腴,以致河中银光粼粼,犹如银河落入人间停留在此处护卫神殿安宁。
长河宽阔,衬得崔冉只不过是岸边渺小的一点,她恍然发觉这神殿大的惊人,大到仿佛是在效仿天地宇宙,她听说古有秦皇修筑自己的陵墓,按照自己生前的都城布局建造,阴兵过境,事死如生。现在看来这座神殿也有相同的意思,她疑逍遥子是按照心中上界仙境修筑此处,因此才会如此变幻无穷。
既有银河,必然会有渡河鹊桥,又或是摆渡小船,崔冉靠近岸边,化作人身翘首以盼,发觉烟波浩渺水汽蒸腾之间确有一道桥,风云变幻间桥露出完整真容,白玉为身,走上去可看到两侧雕琢着云朵宝瓶,八根望柱上面盘绕着龙的其余八子,桥下流水滔滔,似要将崔冉一口吞没,又如奈何桥下冤魂在不甘地嘶吼。
只可惜桥的对岸不是转世轮回,也没有熟识的判官等着与她交谈。只有威风凛凛的两条蛟,一左一右安静地睡着。
崔冉脚步渐近,它们却犹自酣眠,甚至还打着鼾。是因为神殿之中太过于安全,已经许多年没有人打扰,它们安逸了不知多少年月,于是掉以轻心,渐渐怠惰下来,就连如此明显的响动都不足以让它们掀开眼皮看上一眼。
崔冉应当停住了,若是在向前她势必绕不开蛟,若是与它们缠斗起来又会惊醒整座神殿。可是崔冉知道,再过了这一层就能见到温升竹。
若是在话本里,她过五关斩六将是要见美人一眼,然后与他亲昵一番,日后同归乡里的。
可是她不能。
崔冉停下,倚着桥思索片刻,把自己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才翻出来一张皱巴巴的小纸片。
看轮廓形状正是当初在姚府杜见春慷慨相赠的那一个。崔冉想了想,变做原身将自己隐匿起来,魂魄离体后钻入小纸人体内。
纸人是死物,它经过蛟龙就如同一片枯败的叶子飘落,蛟龙也是这么认为的。它感到什么痒痒的爬过它的鼻子,但是转瞬即逝,于是它也没放在心上,甚至都没用爪子扒拉一下,只是喷出一股热气。
崔冉乘着那股热气飞了出去,正好落在一片暗红边缘。
这里也有莲花台,但是暗红的却是血海。
波涛汹涌,血腥气扑面而来,不仅如此,还有一种怪异的香气越发浓郁,包裹着她。
幸好她也不再具有身体,才能够不受香气侵扰。
可她却没有落到莲花台上,反而在半途就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吸了进去,一阵翻天覆地之后,崔冉摸着自己昏沉沉的纸人脑袋,打量着周围。
这是何处?
场景已然变幻,与刚才浩渺血海不同,莲花台与她目中人影也早已消散,而她身下阵法符文明灭,看来她还是被误入逍遥子的陷阱,掉入了另一个世界。
她站起身,身边花朵硕大,个个高出她的身体,虽然知道自己身体已经变成纸人大小,但这熟悉的一幕还是令她有些紧张,明德书院的草丛便是如此。
崔冉拨开花朵,从鹅卵石小径中出去,先是遇上了三两个姿容美丽的姑娘。她们衣着锦绣,却长吁短叹,眼中忧愁难掩。
“今夜……就要面见大王了……残暴……害怕…”她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崔冉努力分辨,却只能听到只言片语。
她们似乎是大王的女人,却对他十分畏惧,难道她此时正在谁的宫殿之中,那这个大王又是什么人呢?
崔冉想到知道结果就要耐心地等待至深夜,她轻巧地攀上了最为貌美的那个女人的裙裾,像片落叶一样贴在她身上。
女人没发觉,她只感到腿上有些痒,但她认为是在花园里蚊虫多,为了保持淑女仪态她不好弯腰抓挠,于是借口说自己还有事先行匆匆离开。
剩下的女人们见她这般慌张,难免凑在一起议论。
“你说,她是不是想跑?”
“跑,咱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能跑到哪里去!”
“还不如就此认命了,说不定还能挣些前途……”
“我不信,前朝还有妇人缢死自家丈夫的,大不了……”
“快别说了,大王有千里眼顺风耳,万一叫他听到了一□□吞了你!”
“大王当真这么可怕吗……?”
其实另一边提前遁走的貌美女人也在问这个问题。
她问得是身边侍女,“大王身上当真毛发旺盛吗?”她问得委婉,实际她听闻的是大王身上遍布长毛,不似人反倒像猿猴,他面容凶恶,长牙利齿,每次找人侍候都会咬下一口肉来。
她实在害怕,怕遭受这一场折磨。
“夫人,您别怕,大王英伟,只是比旁人有些不同罢了。”说话的侍女也非常人,她通身洁白,没有五官,正是白鱼人,这个鱼人身上异香缭绕,也是傀儡。
“今晚我便要侍寝,你说,明日你我还能相见吗?”女人本是农家女出身,没有什么高人一等的念头,对待侍女还如同对待小姐妹一样真诚。
“自然会相见的。”侍女平铺直叙,她并不是真的这样认为,只是这宫殿中死过许多人都是由她收尸的。
相见,是死是活都可以相见。
就这样,在忐忑中,女人等来了前来为她梳妆打扮的人。他们称呼女人为琥珀夫人。
琥珀夫人因眼珠呈琥珀般浅棕色泽而得名,也正是这双特殊的眼睛叫大王一眼看中。
第一道工序便是沐浴焚香,她被安置在一个窄小的木桶里,抱着自己的双膝蹲坐,由人将浸泡了花瓣的水浇在身上,并仔细揉搓,从头到脚,任何一处皮肤都不放过,直到她被蒸得头昏脑胀,皮肤泛红才允许进入第二道工序。
如此四道工序完成,她便被裹得像个粽子一样端上木板,被人擡着走过一道道长廊来到大王的寝殿。
由于她未着片缕,崔冉也不能再藏匿于她的衣衫上,只得想尽办法的把自己弯折成一个简约的形状点缀在她的鬓边。
戴纸花并不吉利,可是身边人都像没看见似的,琥珀夫人倒是想摘,她怕一碰面就惹了大王不开心,却因为被捆着无法动弹,只好仰着脸满怀绝望地被送上龙床。
大王卧在床上,手中抓着酒杯,殿内香气浓郁,几乎填满鼻腔。而香气之中还有血肉腐烂的腥气。
崔冉在琥珀夫人的头顶,扫视一圈,只见锦绣辉煌,不见血腥污浊,没有死人,也没有受伤,那腥气从何而来?
怪事。
美人上了床,大王兴奋起来,他如泰山般压下,整个人笼罩在琥珀娇小的身躯上。纸花颤抖,却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好半天,琥珀才咬着唇睁开眼,看到大王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