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打响了指挥枪一样,过后不久,八妹的娘家父母相继去世。不出两个月,夫家两个老人也去世了。
女孩就这样被丢在黑漆漆的房子里,差点病死。还好湾上的邻居发现,跟八妹联系后,把女孩送去了托管所。
这次,八妹要去接女孩出来上学读书。她坚信,读书可以改变命运。
因为没有大人撑着,女孩在托管所过得很不好。八妹去接的时候,女孩满头跳蚤脓包,身上是被打过的痕迹。
托管所院长一脸没看见似的说着体己话,八妹在原地呆立半晌,狂风吹起她干枯杂乱的头发,像是吹起了一片稻草堆。
看着久未谋面的母亲,女孩陌生又胆怯的眼神深深刺痛了八妹,她咬咬牙,沉默着带走了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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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郑晓云就在外省扎根了。
打工近十年,没有人再叫她八妹,郑晓云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
女孩也有了自己的名字,但郑晓云喜欢叫她幺幺。
本来郑晓云就打算这样守着幺幺和丈夫在工地打一辈子工算了,但丈夫死性不改,工地里乌烟瘴气,郑晓云几次被工头性/骚扰却无可奈何。
她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这些事说出去,所有人都只会说她,说她管不住自己男人,说她水性杨花。
直到幺幺到了上小学的日子。
当时郑晓云打工的城市有规定,如果没办社保,小孩是不能上公办学校的,要读书只能自己花钱上民办。
然而不久前丈夫因为不舍得花钱,没办社保。郑晓云因为不清楚这些规定,也没去争。
现在幺幺只能上民办学校了,丈夫却又因为不舍得花钱不同意幺幺上学,认为女孩不用上学,养几年打工嫁人算了。
怎么能不读书呢!
郑晓云和丈夫吵了几天,她一气之下,辞了工地的工作,恢复了原来一天打三份工的日子。
她要自己给幺幺挣学费!
幺幺很懂事,默默看着父母吵完架后,抱着郑晓云哭着说道:“妈妈,我一定会好好读书长大了报答你的。”
郑晓云心里一酸,一直强撑着的厉色消散,抱着幺幺大哭了一场。
她心里难受,觉得是自己的原因才让幺幺从小受苦,于是郑晓云更是对幺幺挖心挖肺的好。
学校每次春游秋游都要交近千的费用,郑晓云为了让她去玩,二话不说就能交钱。平时也是零食瓜子没断过,哪怕自己做钟点工的午休时间只有一小时,郑晓云也要给幺幺带点零食回去,看幺幺开心地吃了后匆匆扒几口饭就再次出门上班。
几年如一日的这样下来,不过三十几快四十的年纪,郑晓云就已经老得近五六十岁了。
皲裂的皮肤上生出各种黄斑,皱纹蔓延上整张脸,眼睛被挤压得又小又浑,头发也白了大半。
伸出满是伤口疤痕的手,郑晓云摸了摸镜子里自己的脸,无神的眼睛里浸出无边雾气。
人都是爱美的,郑晓云也爱美。别人正烫着大红头发、抹着漂亮浓妆的年纪,她却已经垂垂老矣。
咽着吐沫无数次站在理发店前,郑晓云最终还是没能迈出步子。
她要给幺幺攒学费的,攒到她读大学,攒到她嫁人。
好在,让郑晓云安心的是,幺幺很懂事争气。她从来不乱花钱,学习上也不用人催,自己就很用功。
郑晓云做的最长的工作是在饭店洗碗,说是洗碗,其实上菜收盘打扫卫生的事她都要干,每每郑晓云下班时都是十一点多了,回到家就是十二点多。
于是幺幺每晚都会等她到十二点,郑晓云在洗澡,幺幺就在外面偷偷摸摸给她洗衣服,哪怕幺幺明天还要早起上学也依旧如此。惹得郑晓云每次发现都又哭又笑,心里五味杂陈。
幺幺从小就机灵,为了省钱,早上一听到郑晓云起床的动静就跟着醒过来,陪着郑晓云吃了稀饭就搬个小椅子到外面看几小时书再去学校。
郑晓云担心她睡不够,特意每天给她五块钱买早餐,结果幺幺自己有主意,一包辣条,一根冰棍,一块钱就解决了早餐,郑晓云怎么说都不听,就一直说着“妈妈,我长大一定会报答你的”之类的话堵着郑晓云。
幺幺还会在放假的时候煮饭炒菜,让郑晓云回来就能吃口热的。
郑晓云每当想起幺幺小学的时候,人都还没灶台高,却为了她能多休息一会儿,跑去煮饭结果把稀饭煮成了一大锅干饭的事就好笑。
好笑间,还很骄傲。
是她的幺幺。
是她争气的幺幺!
幺幺已经成了郑晓云坚持下去的全部动力。
年纪越大,郑晓云身上的毛病就越多,以前落下的小毛病也一刻不歇,郑晓云几乎每天都陷在痛苦的折磨里,但她每天都坚持了过来,因为幺幺。
就这么过去了很久,幺幺终于考上了大学,还是一等一的好大学!郑晓云第一时间昭告天下,两个人大方了一次,出去吃了顿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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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幺拿了奖学金,幺幺谈了个很好的男朋友,幺幺国赛获了奖,幺幺兼职又赚了多少钱……
看着幺幺给她发的一连串消息,郑晓云笑得手都在发抖,只觉得好日子终于要来了,连干活都来劲很多。
后来进了游戏,郑晓云也是靠着幺幺坚持下来的。她虽然没文化,但她肯吃苦肯学,多年打工的经历又让她精通人情,加上脑子转得快,在游戏里活下来竟然不算太难。
郑晓云一直没跟幺幺说游戏的事,她知道幺幺会担心,但她不希望幺幺因为她的事耽搁了自己的事。
可郑晓云没想到的是,在一次结束游戏刚回来时,她接到了幺幺打来的电话。
幺幺得了胃癌,晚期。
电话里,幺幺泣不成声,疯了一样说着“对不起”。
她那么努力的学习,那么努力的生活,就是为了以后有能力给郑晓云一个好的生活,让郑晓云能好好享受享受。
她口口声声说着报答,却连活都活不到那个时候!
“妈妈,我不想死,我都还没……妈妈,我不想治!”
“……”
郑晓云心如刀绞。
郑晓云当然知道幺幺在想什么。幺幺放不下她的妈,可是她这个程度的癌症,先不说治不治得好,光治疗的费用就是个无底洞,之前存的那点存款根本不够!
她不想让郑晓云再受罪了!
但是不治怎么行呢!
郑晓云擦掉眼泪,她没时间释放自己的情绪,赶紧赶去见了幺幺。
终于劝动了幺幺治疗,把幺幺好好安置在病床上后,郑晓云撑着把幺幺哄睡着了,才走到楼道里,爆发出一声压抑的哀鸣。
郑晓云给丈夫打了个电话,可想象中的依靠并没有来,反而明里暗里劝郑晓云不要治了。
丈夫的落叶归根思想很重,自从幺幺上大学后就独自回了老家种地。这给了他好借口,农忙时节,要钱钱没有,要人,实在是分身乏术,他走了谁管这一地菜啊!
电话已经被挂了好久,郑晓云呆呆看着窗外,心已经冷完了。
她深吸一口气,踩着完全变形的布鞋走出了医院。
她要给幺幺挣医药费!
郑晓云只是一个洗碗工,就算再会说话再会逢源,她也只能做一个洗碗工。
因为她的形象不适合站到台前。
太老了。
郑晓云没气馁,她也没时间气馁。锲而不舍下,郑晓云很快就找了几个家政干,同时她还兼顾着洗碗的工作。
在外面的时候,郑晓云从来没表露出一点窘迫,她死命提着精神,撑着一口气,撑出张能维持24小时的笑脸。
不只是因为要强,而是她知道,现在的人不喜欢听故事,只喜欢看笑脸。
靠着一双皱如旱地的双手,郑晓云硬生生撑过了好几个周期的治疗。
但是,郑晓云昏过去了。
她太累了。
不仅要兼顾好几份工作,还要在游戏里受折磨,身体的各种小毛病更是时刻磋磨着人,任谁都难以支撑。
昏倒的前一秒,郑晓云混沌的脑子突然运作,走马灯般回忆起来。
模糊间,郑晓云好似又回到了她到处和人炫耀幺幺考上大学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