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在他眼里，秦琅就像他的父亲一样。一个真正的、会无条件地爱着他的人。
只是这个幻想很快也被打破了。
“他比起我更喜欢你。是因为你更有艺术天赋吗？是因为你长得更漂亮吗？我在儿童剧团里观察了你很久。”
“在我眼里，你内向、胆小，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其他人好好相处，还被保姆照顾得很娇气，给花草浇水时都笨手笨脚的。至于裁剪衣服，更是没意思透了。”
“可他居然会放下手里的工作，带着你一起去购买布料。”
“所以，我产生了一个想法。”秦安烧好了水，开始用热水泡茶，“我决定让他好好看看你有多糟糕。于是……”
“你把其他孩子的演出服剪掉了？”
“嗯。”秦安干脆地承认了，“或许，在看见你袒露嫉妒心的那一面后，他也会因此开始讨厌你吧。你甚至连给自己辩解的话都说不清楚，这不是显得你更加无能了吗？而且，你也不过是他的邻居的孩子。”
原来小时候遭受的那场事故，竟是因为这样荒谬的嫉妒心。池兰倚在觉得无言之余，又想起这件事早有端倪。
之前温岚说起自己和秦安小时候关系好时，池兰倚并不算认可。在他眼里，秦安只是喜欢在大人们面前来找他。在私底下只有孩子们相处时，秦安甚至会刻意地扔掉他，去和其他孩子玩乐。
或许小时候的自己，曾以为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吧。又或者，他也曾告诉自己，这是秦安自己的选择。可现在想来，或许秦安一直想看见的，就是他被人抛弃时，一个人手足无措的样子。
“只要没有人照顾你，没有人理你，你连朋友都找不到。没有熟悉的阿姨可以提出请求，你甚至可以憋在那里，一天都不喝水。这样软弱无能的小孩，到底有什么值得他更喜欢的道理呢？为什么我的内向，就是心思阴暗，你的内向，就不能是心思阴暗呢？”秦安继续说，“可我没想到，在事件爆发后，他居然不相信这件事是你做的。明明大家都说，小孩子的愤怒最没有道理了。而且……”
就在这时，秦安挽起了袖子，露出了手臂。
他的右臂上，横亘着一块陈年疤痕：“他觉得，那件事是我做的。”
“我不肯承认。争吵就这样发生了。在争吵的过程中，热水壶从桌子上摔下来，烫伤了我的手臂。他把我送去了医院治伤，在我回来后，却再也没理会过我。”
“夏天结束后，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把我送回了父亲那里。在那之后，我给他写信，他也再也没给过我回音。”
“直到两年后，我父亲收到他自杀的消息。他一个人开车去了一片森林，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在了树枝上。他没有给任何人留下遗书，死前也没有给过我回信。”
池兰倚有点口干。他觉得事情很荒谬：“所以你那么憎恨我？憎恨持续了那么多年……你觉得，我是让你舅舅不肯爱你的原因？”
秦安又笑了，他给池兰倚也倒了一杯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恰恰相反，在那件事后，我开始喜欢你了。”
“什么？”
“被开水烫伤的那天，我从家里跑了出去。我没去任何别的地方，而是去了教堂的忏悔室。手臂上的伤口很痛，我却在想，你已经在那里面被关了好几天了，现在，一定在哭着求饶吧。你肯定会为了出去，认下你没有犯过的错。只要能听见这个，我的心情，就能平衡了。”
“秦琅说我是个不诚实的虚伪的人。他还说，我逼着你认下你没有犯过的错。可那又如何，我倒要看看，他欣赏的那种小孩无能且软弱的模样。只要这样，我就能心理平衡了。我就会回去向秦琅认错，说我已经后悔了，我们一起去找池兰倚道歉吧——说不定这样，他就会重新喜欢我了。”
“可我没想到，我过去时恰好遇见你父亲接你出来。他看着真不像个合格的父亲。你已经被关了好几天了，他打开门，还在厉声斥责你为什么没有忏悔。你脸色像纸一样苍白，却还在嘴硬，和他说你没做过，没做过的事情就是没做过。你死都不会承认。”
“‘那你就在这里再待一个晚上吧！’我听见他这样对你说。”
“我本来以为，这是他说的气话。可我没想到你父亲居然真的锁上房间离开了。明明他是一个人过来的，身边也没有别的朋友。不在外人面前的时候，是不用装成‘正直’的模样的。而你，我原本以为你会因此哇哇大哭，你却也没有哭，就一直在房间里坐着。”
“而我钻到忏悔室的空隙里去听——我老早就发现这个空隙了，经常在里面偷听一些人的忏悔。他们的八卦很劲爆，我还因此被秦琅抓到过好几次，他铁青着脸说我不应该这样做，这样做是不道德的。但我太想知道你是不是在偷偷哭了，毕竟你看起来那么没用。”
“而你，居然没有在房间里偷偷哭。这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在空隙里等了一个晚上，你都没有在哭。”
“于是第二天秦琅找到我、把我送进医院里处理伤口后，我在医院里告诉他，我不可能向你道歉。他大发雷霆，从此再也没有和我多说过一句话。”
池兰倚有点起鸡皮疙瘩了。他想秦安手臂被烫伤，竟然还能缩在与他一墙之隔的地方，等待一晚上，就想知道他有没有在偷偷地哭。
而且，他听见秦安语调愉快地说：“从那之后，我就开始对你感兴趣了。池兰倚，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究竟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变得虚弱？才会认下不属于你的错？”
“我试着去找许多和你相似的人，可他们都太软弱、太容易被动摇了。我意识到，如果不找到真正的你去解决这个心结，我将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这份阴影。我将永永远远，活在被你比下去的感觉之中。”
“我将永远无法从那个夏天里走出来。明明我才是与秦琅血脉相连的亲人。明明我差一点，就能拥有一个真正的亲人了。”
“还好，命运让我们又有了再相见的机会。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努力地向你靠近。我收集你的报道，找到你的竹马，回到我祖父一手创立的集团之中，还联系过几个对你颇有意见的同学与同事。只是很遗憾，我收集了那么多侧面碎片，好不容易走到你身边，却这么快，就要和你说再见了。”
秦安把茶水放到池兰倚身边，却并不端给池兰倚喝。他起身收拾行囊，身体背对着座椅上的人质：“你知道我最在意的，秦琅说过的话是什么吗？”
“他说一个有才能的人，应当拥有一个坚定不屈的灵魂。这个灵魂应当是干净无瑕的，不会受到谣言和外界的利益所诱惑的。他不喜欢我，我不配当一个好孩子。”秦琅慢慢地说，“可他算什么东西？他是个卖不出作品的三流艺术家，到头来自己死在了自己的一捆绳子里。这个人活着就是一场笑话。我想让他看看，被他看好的小孩，在长大后也是个和我差不多的东西。这世上哪有什么清白干净的传奇啊。”
池兰倚总算明白了一点。
所以上一世和高嵘的反目，他为了商业利益和高嵘的互相撕扯，他失去的灵感，他放弃的婚姻，终于让秦安感到满意了吗？
“所以说来说去，你在嫉妒我，秦安。”池兰倚口齿清晰地说，“你扯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故事……家族、历史、艺术……说来说去，只是因为你的亲生父亲人品不佳，而且不爱你。”
“于是，一个和你父亲职业相似，却品德更加高尚的救你于水火之中的舅舅，就成了你想象中的父亲替代品。你想要他无条件地爱你、欣赏你。”
“然而你的品行，却不能让你赢得他的爱。甚至，他对一个邻居家的小孩，都要更加欣赏几分。你嫉妒我，把怒火撒在我的身上，想要证明他的眼光是错的。你一直装作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事实上，你才是那个胆小鬼……”
“咳咳！”
喉咙被扼住。池兰倚却借着力气向后一仰，椅背撞倒了画框。许多东西稀里哗啦落了一地。在那片巨响中，池兰倚清晰地听见了瓷瓶落地碎裂的声音。
他手指在地上乱抓，在手心被划伤的同时，捏住了一块碎瓷片。
边缘尖锐，足够割破绳索，也足够当武器使用。
秦安终于放开了手。他看着池兰倚狼狈喘气的模样，目寒如冰。
片刻后，他古怪地笑了：“兰倚，你的脾气还是这么差。别在我面前找事。”
“……”
他手指摸过池兰倚脖子上的淤痕，叹息道：“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带你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