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告席上，36岁的池兰倚消瘦的身影苍白动人。有来旁观庭审的人窃窃私语，好奇池兰倚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他的律师则在尝试宽慰他，被池兰倚说：“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安静地等待。几乎能听见秒针的滴答声。
他拳头不断地握紧，又不断地松开。好像在握住和放开某些不会再被遵守的誓约。他如此准时，如此愤怒，如此在等待。
熄了屏的手机，被摆在他右手那一侧。
法庭的门，没有被推开。
心脏的跳动声好像突然间变快了。池兰倚倏忽间擡头，下意识地以为那是某个人即将到达的预感。他的律师注意到他的举动，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
远远的，高嵘的律师听见池兰倚说。
他还在回拨高嵘的电话，却始终没有回应。法庭的窗户没有关严，十一月的寒风吹进来，他让助理去关窗。
“不是已经到紫藤街路口了吗？不会是在停车场里犹豫吧。再不过来，雪都要把车盖淹没了。”
他想。
而且，十一月的天这么冷。再过一个月，要有暴风雪了吧。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却不再有寒冷。烈火，在熊熊燃烧。
“车上的人呢？救出来了吗？”
“拖出来了，但是……”
“快送医院！”
“怎么回事？”
“下雪天，刹车失灵……”
在喧嚷声中，高嵘睁开眼。他就像是睡了一觉，刚醒过来似的，看见天边又下了雪，细小的雪花，在他的眼前飘落。
一点一点，落在眼球上。很快，却变成了漂亮的红色。
逐渐模糊的视野处，他看见破碎的车辆。
甚至还有他身体的一部分。
“天哪，他还能睁开眼……竟然……”
“坚持住！”有医生对他大吼，“你可以……你可以……”
她甚至说不出后半句用来骗人的话。多年的经验让她知道，这个破碎的人形，已经回天乏术。
生命的最后一刻，是痛苦而遗憾的，尤其，是当濒死之人意识到这件事时。可她看见，那名即将成为死者的人，被摧毁的脸上，竟然露出了几分释然的笑意。
“好……”
她好像听见他说了最后一句。
好大的雪啊，池兰倚。
好漂亮的红啊。
抢救在高家的权力压制下，被强行进行了两天。直到手术台上的那个“人”，已经再也不像人形。
直到抢救室的灯，彻底地熄灭掉。
人间浩大，世事无常。意外和事故每天都在发生。有穷人在风雪里被冻死，也有富人在寒冬中被溺亡。一场车祸中消失的一条人命，也不过是构成这个世界五花八门的意外中的，最普通的一部分。
于是许许多多的事情，都未曾见报。
——也包括，从一座湖边庄园的冰湖之下被捞出的、又被秘密处理掉的尸体。
……
高嵘打了个寒战，从靠背上苏醒过来。他在不知不觉间，居然睡着了。
或许是因为这几天晚上，他都因为秦安和乔泽的事情没有睡好。怀抱着池兰倚时，他心里想着的，全是如何处理他们。
白天也带着困倦。
睡前，他在想秦安的事，睡着后，他居然也梦见了上一辈子的回忆。其中包括他的谋杀，他的幻想，和他的死亡。
不知不觉间，他摸了摸书桌上的、放着池兰倚照片的相框。照片是一年前拍的。池兰倚靠在他身边，笑起来的模样，也称不上开心。
或许什么时候，得拍一些新照片了。他想。
在回忆起那些死、冷、和杀戮后，他醒来后先想的，居然是这一件事。
家里有很多池兰倚的照片。不过那时，他们都不曾和彼此坦白，于是这些照片里的他们尽管互相依偎，却并不开心。
等到这些事解决之后，再去拍照吧——他漫漫地想。
终于，这个计划让他有了真实感。身体好像从梦里被拉回了现实。
这个梦太真实了。甚至包括了他对他们一生一世的幻想。原来上辈子，他就有过这种幻想了。那份幻想太美好，弥补了好多遗憾。
可上天垂怜他们重活这一生，留下的好多遗憾却也没有弥补。他还是怀着恨意，池兰倚还是怀着逃避。他们纠纠缠缠，依旧在他们的26岁两败俱伤。
还好，他们终于走到了这里。从今往后，都是康庄坦途了。
回忆起死前的过去，本来该是让人极度痛苦的事情。于是多年来，高嵘一直避免想起这些事。最口不择言时，他也绝不和池兰倚描述，自己死在车祸里的感受。
可现在回忆起来，他居然没那么痛苦。好像在无边的黑夜里有了一点光，让他能够探寻那份回忆。
大概是因为，他们真的重来了一世。真的在那冰冷的雪里，又好几次地牵住了彼此的手。
于是所有的痛苦都有了归宿和目的。只是池兰倚还天真地以为，能找到让资本家上天堂的方法。
或许，天堂有一个角落会接纳资本家。但绝对没有天使之地，会接纳一个杀人犯。
高嵘把思绪转回那包白砂糖。乔泽会从秦安的手里拿到白砂糖，他一点都不意外。
秦安喜好的，就是不断地用花招来折磨人，直到让猎物精疲力尽。或许上一世，乔泽也认识秦安吧。
也许上一世，乔泽也是一把无意识地、被秦安利用了的剑。
捅向池兰倚和高嵘的核心。
虽有上一世的经验，事情却不一定好做。秦安的母亲与其说是被高嵘扳倒的，不如说是陷入了权力斗争，又在一桩公事里被人握住了把柄。在这些事之前，她一直是一名事业心很强的官员，不肯给自己留下任何话柄。
而且她的政敌也尚未如前世一般煊赫。秦安母亲的势力在B城，根深蒂固。
KW集团倒是好办，它被打得比上一世还碎。上一世，秦安尚且可以收拾旧山河。这一世，KW集团已经完全被重构，只做金融方面的工作。
但毕竟是异国的势力。这一世，高嵘不是没有派人去找过秦安。但秦安身在国外，又换了无数名字，还有父家、母家包庇，他始终没能找到他的踪迹。
他重生时，南笙和Allen已经自杀。或许是因为他寻找秦安的蝴蝶效应，叶文淼暂且保住了性命，没有遇见过秦安。高嵘不知道这一世的世上，是否存在其他的死者。
但即使如此，也很麻烦。这世上没有千日防贼的说法。秦安已经盯上了他们，无论如何，此事都不能善了。
或许，还是只有杀死秦安这一条路可以走。
高嵘心里慢慢浮现出杀意。
就像上一世，他将秦安溺毙在冰水里。
想到这里，高嵘又发出了那几条信息。尽管还没扳倒秦安的母亲，高嵘却不想再等了。秦安既然已经出现，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譬如在池兰倚的餐食里下料？或者在派对里搞什么事？他以最大的恶意猜测秦安。
中间人很快回了消息。高嵘和他晚上在高家的俱乐部里见面。高嵘正打着电话，书房门口，却传来了拧动把手的声音。
没拧动。
他放下电话，才去开门。池兰倚站在书房门口，疑惑地看着他。
“一大早的，你锁门干什么？”他说。
睫毛颤颤巍巍的，像是蝴蝶翅膀。
高嵘心里一沉。他想，自己买凶杀人的事，绝不能让池兰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