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湖中之末好大的雪啊,池兰倚。……
他没有听见池兰倚的回应。
高嵘疑心是风声太过呼啸,吞没了回答。又或者,是为染过血双手供血的心脏的跳动声太过剧烈,淹没了所有的回答。
池兰倚是在宗教家庭里长大的,不是吗。
池兰倚一直都很害怕,死后上不了天堂。
现在,他杀过人了。或许有教义能承认一名同性恋,却绝对没有任何一位神能同意,让一个杀过人的人上天堂。
冰下水流的声音好像血液在血管中流淌的声音。高嵘突兀地想起了很多事情。比如池兰倚不喜欢去任何教堂,比如池兰倚一边抗拒、一边又很纠结。对于脱离自己害怕又习惯多年的东西这件事,池兰倚好像总是很难下定决心。
现在,池兰倚也要脱离他而去了。
脱离他们之间,本就不算美好的开始,也绝不算完满的结束。
“……好。”
终于,他听见池兰倚像是风一样地飘过来的声音。
“明天,法庭见。我会准时的。”
这是池兰倚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手机的金属外壳被雪风吹得寒凉。高嵘却把它握在手里,直到屏幕变得漆黑。他握着那比冰更冰的手机,觉得自己好像握着一束火柴。
每往庄园里走一步,高嵘就产生一次火柴被划亮后带来的,温暖的幻觉。
先是他和池兰倚在父亲办公别墅的楼下见面。他请池兰倚吃饭,没有盯着池兰倚的脚踝看。
而后,是他邀请池兰倚第二次共进晚餐。他去了池兰倚的地下室,认认真真地看完了所有稿子。他推开池兰倚,说池兰倚的才华已经足以照亮今晚。他不想这么仓促地和池兰倚做.爱。
再之后,是最开始的小工作室里。他听池兰倚说完一个个天马行空的幻想,告诉他,自己很有人脉金钱,有办法把它们变得可行。
然后,是池兰倚26岁的那场官司。他权势滔天,让一切侵权,都不再是会让池兰倚苦恼、会让他们争吵的问题。在方衡的那次派对上,他和池兰倚一起去。他扔掉抽到池兰倚的号码的纸团,摘掉两个人的面具,和池兰倚在舞台上接吻。
随后,是池兰倚33岁,灵感枯竭时,他能告诉池兰倚,无论池兰倚做什么,他都会让池兰倚的作品被万人欣赏。
无论池兰倚有没有才华,他都会爱他。
最后,是今天晚上。他站在湖边,池兰倚在湖的另一边。池兰倚戴着白色的围巾,在湖边散步时被他发现了,对他柔软地微笑。
池兰倚不喜欢觥筹交错的场景,他一直都知道。所以,在湖边看见池兰倚,也很合理吧?
池兰倚穿过结冰的湖面向他走来。他们不需要一场官司,也有理由可以见面。池兰倚牵起他的手背,在他的手背上落下一个轻柔如蝴蝶羽翼般的吻。
建筑的金色窗户在眼前闪光。很快,时光在幻觉里一点点向前。恍惚间,他看见池兰倚四十岁时。池兰倚也到了不惑之年,却依旧美丽优雅。他穿着自己设计的大衣,在高嵘身边矜雅地走路。
而后,又到了他们五十岁时。池兰倚眼角开始出现细纹了。可他看见漂亮的雪景时,笑起来的模样,还是一派天真孩子气。高嵘站在他身边,一点点把围巾上不断落下的雪花掸掉。
而后,是六十岁。池兰倚老了,他走路开始变慢,又一次在设计上跟不上时代潮流了。六十岁的人可以退休了,池兰倚却不愿意。高嵘陪着池兰倚,去看一场又一场的时装秀,在池兰倚咕咕哝哝发出无法理解现代审美的声音时,笑着握住他的手。
七十岁时,池兰倚完成了他人生中最后一场大秀。在退休仪式上,他用苍老但温柔的声音,感谢陪伴了他一生的高嵘。
高嵘是个比我大四岁的老头子。池兰倚这样说。
高嵘在人群里微笑,在众人的簇拥下,被推着和他一起上台。
八十岁时,池兰倚终于学会了优雅地老去。他不会在接手公司的后辈让他不爽时急得尖叫和大哭了。岁月让他的生命变得温柔又平和。他唯一烦恼的事情,是高嵘会藏起他的酒。高嵘告诉他,每天只能喝一小口,解解馋。
池兰倚不开心,他们就用苍老的嘴唇,彼此接吻。
九十岁时——他们能活到九十岁么?那时候,他们都是世纪老人了。高嵘的腿脚或许会先不灵便,等到那时,他可以期待池兰倚来推他的轮椅吗。
他照顾了池兰倚一辈子,也该轮到池兰倚来照顾他一回。
或者,他再让池兰倚一次吧。池兰倚身体那么不好,或许,反而是九十四岁的他身体比较康健,还可以推着池兰倚到处走。
他们都跑不动了,也吵不动了。他们住的地方,应该有漂亮的针叶林。池兰倚喜欢雪,也喜欢森林,还喜欢湖泊和月亮。等到那时,池兰倚脑袋不清楚了,变成老小孩了。
他会坐在窗边,伴着下午的阳光,给池兰倚读夜莺与国王的童话故事。
池兰倚看着他的表情,一定也会像他做小孩时那样认真。
最后,是一百岁。阳光会淋在他们的墓碑上,淋在两个不同的出生年月,却同样的去世日期上。坊间会有他们一生一世,发生过矛盾、或伪造过不忠的传说。
但好在时光漫长,给予每个人最终的温柔。
和情诗般的永恒。
耳畔却传来脚步声,还有许幽慌张的声音。高嵘反应过来,看见眼前有光影在摇晃。
还有花白头发的许幽抓着他的手,问他刚才去哪里了。
她的眼里,有种母亲对儿子才有的了解……与因为了解,才会感受到的惶恐。
他不是和池兰倚,已经活到了一百岁么。可这里没有森林里的阳光,也没有退休后的小屋,也没有一本书桌,摆着两个人分别撰写的回忆录。
明明高嵘刚刚才和池兰倚说过,他觉得自己写的这本,要更加客观一点。池兰倚写的那本娇气任性,充满了对他的主观臆测。
原来他没有活到一百岁啊。
他只是从结了冰的湖边,走回了高家庄园的室内。明亮的灯光好像火柴划出的火光。他在这片火光里,看见了他和池兰倚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从相识于微末,走到偕老白头。
没有背叛,没有隐瞒,湖水始终清澈,映照出的,只有相偕的两道身影。
火柴烧完了,却不会有任何天使来接应他进入天堂。血液在湖面中化开,他杀了一个人,那个人埋在了冰水之下,他注定会接受审判,在那之前,他要和池兰倚离婚。
从此,去往地狱的路,他要一个人去走了。
许幽拉着他,让他远离人群。她和他来到二楼。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忽高忽低,听见自己不停地问,发生了什么。
儿子,发生了什么,你说话啊。
终于,在走到独属高嵘的那个房间门口前,她看见自己已近不惑的儿子,忽然缓缓捂住了脸,靠在了墙上。
像是走过了很久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池兰倚会知道他为他做过的那些事吗。
池兰倚永远也不会知道。
许幽听见了他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呕吐般的声音。
“我真的为他……毁掉了我的一生。”
“现在,我和他之间,什么亏欠都没有了。”
……
第二天一早,银色的保时捷驶离庄园。
清晨雪停了。好像是个很美好的征兆。阳光穿过森林落在雪地上,随时随地都能造成雪盲。许幽站在门口,目送自己儿子的离开。
不用担心。高嵘听见她说。我们找关系,打官司,保留证据……过不了几年,你就能出来。
放心吧孩子,人生没有结束。
他只是麻木地点头,发动了汽车。路上,后视镜里的世界越来越远。像是过去种种,在对他做最后的道别。
手机里打来电话,是律师的声音:“你快到了吗?”
律师是他熟悉的朋友。高嵘说:“很快了。”
“哦,我提前了半个小时到。你猜怎么着。池兰倚早就到了——大概一个小时前就到了吧。我还以为,他要被酒精泡死了。前段时间,网上一直在报道他各种失约迟到的事。”律师说,“唯独在和你离婚这件事上,他到得这么早。”
这么准时。
好像对于逃离这段关系,已经迫不及待。
高嵘,他是真的恨你,也真的从没爱过你。
他……也太狠心了。
“高嵘,你放心,这场官司,我一定给你打得漂漂亮亮的……高嵘?高嵘?”
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一阵尖啸。而后,是剧烈的碰撞声。
然后,就在也没有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