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天堑,发生在上一世没有高嵘的池兰倚身上。他浑身疲惫,歇斯底里,不知道在那之后又怎样度过了接下来的一生。
一段天堑,发生在这一世没有池兰倚的高嵘身上。他强迫自己变强,心事重重,争权夺利,强烈的不安全感让他因华晏的再度出现而爆发。
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模样呢?
——在我死后,你过得怎么样呢?又是怀着什么样的想法走到今天的呢?
——在我重生前,你都在想什么呢?又是怎么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呢?
他们好像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被时间的魔法隔开的、属于各自的那段空白。
却在两枚指尖隔着空白的薄膜相碰时,挪开视线、逃避彼此的眼睛。
高嵘暂时离开了餐厅。他告诉管家准备一下钥匙,一会儿他要带着池兰倚去欣赏高家的藏品。
在走廊里,他闭着眼平复了好一会儿,可他的表情始终没办法恢复平静得体。
“我们不谈以前的事了。”高嵘努力平和地走回池兰倚身边,“一起去看看我曾祖父的藏品吗?他喜欢收藏艺术品,留下了很多好东西……”
池兰倚摇摇头。
高嵘心一紧。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钝钝的,好像智力突然转不动了,可他的嘴因此却更加急切了,继续对池兰倚说话。
“你想去后院打高尔夫吗?还是去游泳……对了,二楼有个放映室,有些老片子,你可能喜欢看……”
他好像在努力地从一个玻璃罐子里掏出糖果。玻璃罐子的口子太小,他的手太大,伸进去很困难。可他还在用力地掏着,一次只有一枚两枚也要掏出来,只要能把它们堆成一堆,送给另一个人。
“……你是不是不高兴了。我说过我们不谈过去,就从你的26岁重新开始的。我又说过去的事了,就像又在说重蹈覆辙了,又在说让我们回到过去了,回到那些结局不好的过去……你明明已经拒绝我的求婚了,说不想停留在过去,我却还在说停留……”
“你说得对,过去不好,空白也不好,我们不再提了。我们现在从餐厅里出去吧,今天天气很好,没有下雪,如果你不想留在高家,我们还能去其他地方……”
话语如疾走的行风,行风快一点,跑得再快一点啊。
快一点,卷走这突然间又呼啸起来的雪片。快一点,让他们假装看不见雪下的伤疤,直直地跑进下一个盛夏。
行风没有卷进春日,而是撞上了一堵重重的墙。
“高嵘。”
那堵墙平淡地说。
高嵘绝望地看着它。
“我不是……觉得你又在让我们留在过去之类的。只是……我只是想到了一件事。”
却是出乎意料的一句话。
“我想到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不是这辈子,是上辈子,你那时候,也是一直在追问我的过去……”
吱嘎吱嘎。
“我不想让你知道我的黑历史,不想让你知道,我在走入这一行之前,从来没有拥有过能受到认可的天性……就是在那时,你带我去了湖边庄园,去了你的秘密房间。”
那是炎热的盛夏,七月中旬的某一天。
敏感忧郁的小艺术家站在房间门口。墙壁上紫金公学优秀毕业生的奖章,校园舞会“皇帝”的勋章,看得的他的眼角一阵发疼。
墙壁正中两张毕业合照,中学与大学,青年站在人群正中。他不会被排挤到人群的边缘,不会心思千头万绪,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他知道该说什么样的话,知道戴着昂贵的手表,被所有人簇拥邀请,笑容自信。
——就在那一天,艺术家再次知道,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就在这被他的投资者充满了他最重视的人生回忆的房间里。
手脚开始有些发冷了。20岁的艺术家想,他应该快点退出这个房间的。
原来人和人之间不是只要做到坦诚,就能相互理解的。
在房间敞开的同时,他们更加看见属于彼此的、两片截然不同的世界。
永不能相融的波段,永不能共振的频波。
即使分享了他从不对旁人分享的秘密……也不能让人高兴。
砰。
直到一枚足球突然间,被扔到了他的手里。
“……这又是什么你花重金收集来的宝藏吗。”小艺术家垂眸说着,手却把足球转了一圈又一圈来看,“好多球星签名。其他人肯定羡慕死了。”
他小心地不让指甲刮花上面的墨迹,心想这东西一定是富家公子的心爱之物。可富家公子只是笑了笑:“你是不是觉得,这枚足球肯定是我很喜欢的东西?其实,我没那么喜欢它。”
“为什么?收集这样一枚足球,你一定花了很多功夫吧。”
“我擅长很多运动,却不擅长踢足球。”富家公子答非所问般地道,“但运气很不好,世界杯四年一度。每四年的那时候,就是小时候的我最痛苦的时候。所有人都在讨论足球,所有人都去踢足球。哦,那时候我有个很讨厌的同学,他踢球踢得很好。”
“哦。你想拥有‘最好’的想法,又上来了么?”小艺术家敏感地说,“他们踢球不带你……是吗。”
“嗯。所以我想,我得有个最好的球。只要能得到一个最好的球,他们就会都羡慕我,会带我和他们一起玩了。我让司机去帮我买了一个最贵的足球,又拜托了很多人,我的表姨、堂姐、叔叔……这些大人到处出差。我请他们到任何地方遇见当地最好的球员时,都帮我要一个签名。”
“世界杯的时间……你十岁时就这么有执行能力了。”小艺术家有点懵懵的。
那时候的他还整天被家人关在家里读经书呢,只有躲进母亲的衣柜里时,能让他拽着衣袖,得到一点温暖的抚慰。
富家公子却只是笑笑。他看起来不那么高兴,也没有很怀念:“但我的亲戚数量很有限,他们去出差的机会也很有限……等我得到这样一个球后,已经是一年后了。”
“他们都和我说,这是一个价值连城的球。你带着它去找那些同学们,你一定会成为视觉的焦点,所有人都会过来和你玩的。我也确实这么做了。”
“我带着那枚足球到绿茵场上。那天天气很好,艳阳高照,他们三三两两地在操场上玩。我早就想过很多次这一刻我该做什么了——我会带着球走到旁边,轻而易举般地把这枚球踢出去。球会滚落到场中,他们都会看见这个好球。然后,他们都会过来找我一起玩。”
“结果呢。”小艺术家轻声问。
“结果就是他们注意到了这枚球。他们花了一个小时抢着看它,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一个下午过去,我花了一年时间费尽心力搞了一枚好球,却还是没有人带我一起玩。”
眼前的足球好像也没有那么价值连城了。它透着一种旧旧的难过。
小艺术家犹豫了一下,忽然,他轻轻地叫了一句:“高嵘。”
他伸手,把球抛到了对面的富家公子那里。
“……你可以把它丢回给我。”他声音软软的,“如果你还想玩的话……”
富家公子也愣住了。他看着手里刚被接住的旧旧的球。被摸过的地方,好像长了一层新边。
“好幼稚啊你。”他低声说,却雀跃地把球又丢了回去。
两个人站在书房里,一个爱装成熟的富家公子一个脾气不好的小设计师,此刻却在把一枚回忆里的球拍来拍去——那是一枚任何收藏爱好者看见了都会为此晕过去的球。可他们两个人乐此不疲,时光一掷如千金。
拍累了,他们两个人一起躺在地毯上。小艺术家眼里映着西沉的斜阳,道:“你要是还想给我炫耀什么的话……现在时间不够了。”
那枚球突然被放在了他的脑袋上。
他怔然转头去看,却看见富家公子侧躺着,凝视他的眼眸表情认真。
“池兰倚,我不是带你来看我的炫耀的……我是想要和你一起,弥补我的空白。”
“这个秘密房间拥拥挤挤,却并不完美,到处都是遗憾。”
“就像我想要从你这里知道的,也不是你的过去。”
“而是我们能一起弥补的,那些残缺的遗憾。”
……
“你说,你想知道我在没有遇见你的那19年时光里经历了什么……你想知道有哪些空白,是你有办法帮我填补的……”
“你那时候神采飞扬的神情,和你刚才问我时的表情,明明一点都不一样……”
高嵘因又一次的冲动,撞上了一座坚冰做的墙。
那座墙坚强又脆弱。它会撞得高嵘头破血流,却也会让自己脆弱开裂。
可高嵘却听见了……冰化开的声音。
“可为什么我好像,觉得这两个表情很像。”
是的。
我想知道我们在没有彼此的时光里都做了什么,我想知道关于过去的点点滴滴,我们都有哪些遗憾,我还想填上我们彼此互相错过的、或者错误地度过过的……那些空白。
“那你现在,还有什么让你遗憾的空白吗?”
高嵘低声说。
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高嵘原以为,此刻的池兰倚不会那么快地就坦诚。
他的这一句话,也不过是一句不轻不重的试探。
可池兰倚却擡起头来。那双漂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专注地,反复地看,像是在给出一句诺言。
“如果我说有的话……你还有再出发的勇气吗?”
他说。
刹那间,冰川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