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一样。这次不是因为面子，而是因为，我不想你受到伤害。”池兰倚认认真真地说，“他们什么都没有为你做，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嘲笑你。”
高嵘在心动了一下的同时，又觉得池兰倚好傻。
“好哦。”他柔声说，“你说好的。”
池兰倚太好骗了，竟然会被这么明显的话术骗到。他又发动汽车，意气风发地像是要奔赴自己的战场，脑袋里除了幸福和成就感什么都没有。
傻就傻吧，反正池兰倚已经是他的人了。
傻点好，他就可以养池兰倚一辈子。让池兰倚这只傻猫一辈子对他咪咪咪地叫。
直到，他听见池兰倚说：“……所以在高家，其实是有很多人讨厌你的，对么。”
“啊？”高嵘满不在乎地说了一句，又想到要维持自己的人设，“其实对我来说没什么影响。在过去，他们总是阻挡我，不让我获得我想要得到的东西，说我年轻、说我没经验……其实就是想要夺权。但现在，他们已经不敢了。”
“可你为高家的产业做了那么多。他们还是讨厌你，还伤害过你……”池兰倚闷闷地说，“他们是你的亲人，应该做你的后盾的……可他们却让你一个人……”
高嵘一怔。池兰倚的声音，像是一朵云，悄悄地飘到了他的心上。
“……你原来也过得很辛苦。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那朵云轻声道，声音里积满了缥缈的水气。
明明他刚才说的那些鬼话，都是用来哄骗大艺术家的借口。
明明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在意高家人对他的看法。高嵘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实用主义者。
明明他想，他已经斗赢了那些人，已经拥有了前世无法企及的一切，这应该是一段开疆扩土的英雄史诗。
可池兰倚这朵蓄满水汽的云朵却能飘到他回忆的每个角落里，让高嵘想到……在那些被反驳、被孤立、被暗算、努力要掌握权力、为进步而欢喜的瞬间。
他其实，也很孤独，也很有警惕感和挫折感。
他其实，也害怕回头去看时……发现自己身后空无一人。
“因为，害怕你会担心……”哄人的话又从嘴里飘了出来。他知道这时候，他应该这样做。
既然这种哄人的方法有用，他就应该继续利用池兰倚的同情心……达成继续向池兰倚靠近的目的。
他在商场上一贯是这样做的。
可这次，这句话只飘了一半。
对于眼眸真诚的池兰倚，精明的他发现自己无法说谎。
“除了害怕你担心，更大的原因是……我想让你觉得，我是无所不能的。只有这样，你才会情愿依靠我，情愿被我掌握。”高嵘声音哑了下来，“只有这样，你才会相信，我能为你做到，你想要做到的任何事。我想这样报复你，甚至让你害怕离开我这件事……然后……你就再也离不开我了。”
这样剖析自己，让高嵘很不舒服。换做是任何人在这里，他都不会说出这段话。高嵘就应该永远强大，永远玩世不恭，永远充满野心地夺取着别人得不到的东西，永远让憎恨嫉妒他的人望尘莫及。
但池兰倚是不一样的。
“你总是和我说，你做一切都轻轻松松。你还和我说你是怎样简单地玩弄你的商业对手们的，你是怎么把自己的亲叔叔踢出局的，语气故意地兴奋，就像你根本没有因此被困扰过一样。”池兰倚轻声说，“其实你很难受吧？你只是表面上在向我炫耀……否则，你怎么会把那些场面记得那么清楚，再一句句复述给我听呢。”
“你总是说得自己很厉害……就好像你把故事这么编出来，就不会难过了一样。”
心脏像是被一只小手握住，在滴水的同时，又在酸涩和被理解的好似幸福的感知中多了几分尴尬。高嵘咳了两声：“你开始关心我了吗？看来昨天晚上，你减轻了很多压力……”
“少用这种话来打发我。”池兰倚秀眉一皱，“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的大商人。”
“……”
池兰倚又说：“你是不是害羞了，所以开始对我乱说话呀？也想让我害羞，好让我闭嘴是吗。”
……笨蛋小艺术家，怎么偏偏在这件事上这么敏锐。
高嵘几乎有种被魔术师看穿的感觉。他只是透露了一两句话作为借口，可池兰倚却能用他丰富细腻的内心……发现他自己也不敢面对的自己的感受。
而且让他精明市侩的心……因为被看清了不可言说的孤独，而一阵酸痛。
“好吧好吧，你真聪明。”高嵘又加快了车速，“这次我输了。”
他以为池兰倚会说“是啊我就是很聪明”之类的。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可在风声中，他听见池兰倚这样说。
“可就像我不信任你，你也不信任我。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很脆弱糟糕。你也不想让我看见你的。”
池兰倚又说。
高嵘想说到底哪里有不信任。可池兰倚那种寂寥的眼神，让他说不出话来。
“……即使告诉了你，除了给你徒增烦恼之外，又有什么用呢。”高嵘道，“你已经有很多烦心事了。”
通往高家的林荫大道就在眼前。高嵘在这一刻几乎是松了一口气。池兰倚的话让他有种被扒光了的感觉。
池兰倚不是超脱六界之外的艺术家吗？他所注视的不是自我超越的圣堂、和能被世界认可的卓越水平吗？在处理人际关系上这么笨拙的他，怎么会从自己的一句话里，琢磨出这么多东西？
简直就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那双注视着圣堂的笨拙的眼，也曾努力地注视他很多年一样。
大年初一，前来拜会的人络绎不绝。高嵘将车钥匙交给门童好驶向停车处，自己从驾驶座下来，去开副驾驶的门。
就在这一刻，他听见了池兰倚的回答。就像天文台听见了宇宙里的回音。
“你是不是真的只把我当成笨蛋了。我也是艺术界的天才……所有人公认的。”
“我虽然脆弱、忧郁又老是自我陶醉……但我一点都不笨。”
“如果我知道……如果上一世，如果以前，我知道……我也会用我的力量，来守护你。”
那是一等星的回音。
还有最后一句。
“我没有被你骗。我只是看见了你的难过。我很敏/感……你知道的。”
你一直都知道。
但我一直都不知道……怎么去守护你的敏/感。高嵘说不出话来。
他太不敏/感了，他只想着向前，就连自己的痛苦都察觉不到。心里被其他人划了一道又一道，就把伤口留着，放在那里等待结疤。甚至直到回忆时，才看见那里有一道疤，然后，他会哈哈大笑。把那些痛苦作为战利品，讲给别人听。
他心中最深的那道伤口属于池兰倚。几乎把整个心脏切开成两半。可他偏偏不想它结疤，他宁愿把它放在那里溃烂。
溃烂着溃烂着……表达痛也表达得乱七八糟，表达恨也表达得乱七八糟，表达爱也表达得乱七八糟。
超级不敏/感的人就是这样吧？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了池兰倚，他会背着这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溃烂地走向太阳。一直到死，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最终刺穿了他的心脏，败血败到满身污秽。
这样的他想要去守护另一个敏/感的人，也只能在那个人身边急得团团转，回天乏术。
他不擅长思考，只能想，如果把自己浓妆艳抹弄成小丑，就能骗流泪的那个人笑笑……他也心甘情愿。
“那是高嵘的车是吗？他怎么下午才回来？”
远远的，有高家人看见了车边的身影。作为因贪污被高嵘赶出公司的旁系，他一直对高嵘颇有微词。
“我听说高嵘在D市弄了个求婚的布景——弄到一半，烂尾了。”他身边的人讥笑着小声说，“不是商业天才吗？怎么弄得像小丑一样。”
“难得的滑铁卢啊。”旁系恶意道。
他很清楚，自己如今是靠着高嵘给的分红过活，也很清楚，高嵘是看在他是高家人的份上没把他投进监狱。但高高在上了四十多年的他竟然被一个小辈赶出公司……这让他始终怨恨高嵘。
高嵘出事，他就高兴。
“也是时候让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受点教训了。瞧他那嚣张样子，召集大会只为了求婚通知？到头来，像个小丑一样。我还听说，他绿云罩顶，那个设计师根本不喜欢他……”
“你说。”有人暗暗道，“通过那个设计师，有没有机会把他……那个设计师知道很多高嵘的秘密吧？”
“什么样的人，包什么样的男友咯……找个男人……真是……”
就在此刻，副驾驶座的门开了。
漂亮的大设计师优雅地从车上下来。门口人群络绎不绝，其中不乏明星演员。可他站在那里，就有一种独特的气质。
遗世独立，高雅缥缈。
即使是刚在说二人坏话的人，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设计师只是站在那里，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他的眸光飘过几个人的脸，像是有月光滑过新雪，很快，在这片喧闹盛大的繁华中，他的眼眸独独定在了他面前的人身上。
然后，羞涩安静的面容笑靥如花。
“走吧。”他语气亲昵，声音清脆得能让所有人听清楚，“未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