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春》是我买来的,《冬》也是我买来的。或许以后还有《夏》和《秋》,但我都会一并买来。他只是拥有着几幅绣屏,可我拥有的,是有你的春夏秋冬。他会出现在你的灵光一闪里,但永远持续存在于你身边的人,只会是我。”高嵘说,“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怎么可能说满意还是不满意呢。
……他们现在,明明应该已经不是在恋爱的关系了啊。
可心跳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池兰倚听见高嵘说:“而且这一世,买来所有材料,等待你重铸这个系列的,也是我。找回残缺的《冬》的人,也是我。于是……”
这一世,我才是那个宿命。
我会一点点洗去上一世的痕迹,无论是你和他之间的痕迹,还是我和你之间的旧痕迹。
新的萌动会遮盖旧的痕迹。我要让你回头时,看见旧的土地上,长出了新的花园。
“而且,我想看见它们这一世新出现在我眼前的样子。”高嵘说,“从种子到发芽,到开成花。它们一定会很美。你愿意让我看见这崭新的开花的过程吗?”
“其实,前些年在目睹你的旧作品再度出现时,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不是缪斯,我无法让你产生新的作品。可那些旧时的种子,在崭新的一世再度开出新的花的模样,依旧让我感动。”
“它们真的很美。不只是为我们带来了金钱。池兰倚,我想要你知道这一点。对于你来说或许陈旧的东西,对于这个世界的其他人来说……都是崭新崭新的。如果他们不能看到,那将会是他们一生的遗憾。”
汽车继续行驶。那幅巨大的海报已经被抛在了身后。
缪斯……还是经理人,是吗。
“我会重做那个系列的。”在回到家里时,池兰倚擡头,对着高嵘认真地道,“不仅是上一世我们做过的,还有新的……就将它们分为春冬两个系列吧。”
先是旧的春,然后是新的冬。
明明反常……却好像那么适合别扭的他们。
“你说得对。”池兰倚又说,“我不是在痛苦地复刻……只是它们太好了。我必须又把它们拿出来。”
他眼底星光闪闪烁烁,好像一片沉着星星的海洋。
高嵘也笑了:“我就知道,你一去工作室,心情就会变好。”
“……距离变好,还早得很呢。”
说到这个话题,池兰倚就觉得很沉重。刚刚激起的一点力气又被抽掉一半。
想了想,他又添了一句话:“高嵘,虽然你不是我的缪斯,但你是一个很好的合伙人……你给我准备了一切基础,无论是向前的、停留的、还是向后的……”
是一个我任何时候回头……都会看见的、长久稳定的合伙人。
池兰倚不敢看高嵘的反应。可他听见高嵘说:“无论你做不做新东西,我都一样爱……”
“览祎。”
池兰倚逃也似的匆匆地上楼,回到了房间里。他关上门,背对走廊,不敢去想自己听见的是“览祎”还是“兰倚”。
在思绪狂乱复杂,再次做出冲动的行为前。他看向镜子里自己孱弱的身体。
最终,他咬牙,用力地反锁了门。
今夜,在床上,他依旧是一个人。
可他又做梦了,梦见自己在画绣屏那个系列的设计稿。很快,梦里的他从自己没有伤疤的手指看出,自己不是处于上一世,而是处于这一世。
这一世,在复刻自己的作品时,池兰倚总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他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小偷,在偷窃以前的自己,成全一段郁郁又末日狂欢般的时光。
可这次在梦里……他没有了这样的感受。
他站在桌前,又开始欣赏自己的作品了……就像高嵘说的那样,他为了他的合伙人,把那些被埋藏的金色回忆又带回了人间。
美好的东西不应该被埋藏或消失。它应该新生,再度发出金色的光芒。
强烈的负罪感和掠夺感,在那一刻,竟然消失了。
池兰倚醒来时摸了摸脸颊。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满脸是泪,且不明所以。
他好像还是没有做出什么新的东西。看着空空荡荡的床,池兰倚心想。他只是想要正视自己从前的作品……把它们带回人间而已。
没有任何缪斯为他激发了任何新的灵感。
可在前往工作室的路上,他还是有了一种有什么东西在萌芽的感觉。即使敏感如他,也觉得这感觉影影倬倬,并不真切。
冬天雪后是日出。
在看见阳光爬上积雪的屋檐的那一刻,池兰倚突然觉得,最后一瓶香水如果有颜色,那它一定得是金色的。
即使,这个想法尚且模糊,还没能被付诸实践。
……
春节前总是很忙碌的。在大年三十之前,池兰倚紧赶慢赶,完成了绣屏系列的设计稿的一部分。
在重绘这一部分时,他的心情从未有过地安宁和平静着。重画自己从前的设计稿,因为合伙人要求的存在……好像再也不让人疲惫和麻木了。
有人想看它们重新问世……而且或许不是出于对利益的追求。
叶韶他们也看见了他正在做的东西。他们眼神中无法隐藏的惊叹和赞美,让池兰倚羞涩又兴奋。
“我一定要看见它们诞生在我眼前。在高定秀的黄昏。”叶韶说,“你知道吗?它们像一个梦,像新生……它们会让我们所有人,都成为这个世纪的唯一的大师。”
她的话让池兰倚跃跃欲试。
他发现自己也无比希望……它们的诞生。
这一刻的复刻,终于不像复刻。世界对于它们如此陌生,它们带来了美,是新的诞生。
只是在旧东西之外,还有新东西。
除了周日,他依旧长时间地睡在工作室里。尽管关于最后一瓶香水,他迟迟没有动手,只是给它准备了一个专门的瓶子。
或许是因为能够祥和地、平静地观看自己以前的作品,他对于香水,再也没有那么焦急了。
只是他交给季文耀的那件“废稿”……依旧经历了上百次的改动。
特别是在他重绘绣屏的《春》系列之后。过去和现在,永远是一把会对彼此开刀的剑。池兰倚更加不能接受新废稿的不完美。
尤其是在认可了自己上一世26岁的成就……之后。
“我的小皇帝啊。”季文耀最后受不了地道,“你再改,它就赶不上生产了。我从来没见过你对一个作品这么害怕踌躇过。在我眼中,它已经很完美了。”
池兰倚抿唇很久,最终,他看着暂时的成果咬咬牙,憋出一句轻轻的话来。
“……那,就这样吧。”
创作者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作品是否完美、是否超越自己。甚至创作者不能知道,36岁的自己能否超越26岁的自己。
那就……索性放弃了,交给市场去看吧。
把它交出去的瞬间,池兰倚就努力让自己把它忘掉。否则,他夜不能寐,时刻被一种要惊恐发作的感觉捕获。这一天他难得地又想到了酒和烟。工作室里没有酒,他在季文耀的桌子旁边走了好几圈,最终偷偷地、做贼似的摸了几根烟。
大年三十,他在天台上偷偷地抽烟。
好久不曾入口的烟雾带来了强烈的尼古丁刺激。只是吸了一口,池兰倚就感觉自己的嗓子变得有点哑。可那种对精神带来的放松和鼓动感,让他又接着吸了一大口。
终于,他的脑袋里盘旋的,不再是那件被改了几百遍的废稿了。
“其实我还有一件废稿已经问世了……是被LINQ抄走那件,它是小爆款,可陆科成改了其中一些内容。”池兰倚神经质地想着,“这能说明我的废稿也可以成功吗?会不会它只是在我的眼里很千疮百孔……”
“会不会,其实是陆科成改的那部分起了作用?他比我做得更好?”
手指突然开始打颤、发抖。池兰倚弓下腰,骤然间觉得胃抽搐般地疼。他颤抖着手,大口大口地吸烟,让烟雾充满自己的口腔和脑袋,妄图用这一刻的狂乱来冲击走那份幻痛。
就在这时,他的电话响了起来。
在看见屏幕上的名字后,池兰倚手一抖,差点把整个手机甩到了地上。他不敢接电话,将烟捏灭扔掉,头也不回地逃到三楼,开始用水漱口。
他漱了三次口,嗓子却还哑着。他手旁的手机却还在响。高嵘还在给他打电话,等待他的回答。
“……喂,有什么事吗。”
池兰倚终于接通了,可他的手也开始抖。
他惶然听见自己的声音还哑着,毫无恢复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