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第四瓶香水白色
下午一点三十分。
银灰色的铁鸟起飞,机翼滑过机场上方,在蓝天里拖出一道白烟。
艺术家的喉咙滚动了一下。
“我们的飞机刚刚起飞了。”高嵘面无表情地说,“我们可以再买下一班。想去哪里,取决于你。”
他期待能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利欲熏心的商人在对艺术家说旅游,说梦。
“……我们,还没做一月的体检,不是吗。”池兰倚小声说,“今天还有回A城的航班么?中间有转机,也可以。”
然而艺术家在对他说健康,说持久。
在偌大的落地窗前,高嵘慢慢地闭上了眼。
片刻之后,他将双眼睁开,又是微笑模样:“好吧,我骗你的。”
“……?”
“我们的飞机还没起飞,航班延误了一个小时。意大利的机场就这揍性。”高嵘轻松道,“走吧,我们去候机室。”
他走了两步,发现大艺术家还呆呆地站在原地,没跟上。大艺术家的手指又绞在了一起,又在用指甲抠自己。
他拉住池兰倚一只手腕,这样池兰倚就不会继续虐待自己了。
“走吧。”高嵘说,“马上大过年的,也不能把我们俩的孩子一个人留在A城。”
览祎是他们的孩子,高嵘心想。
池兰倚难得地没有反驳他的玩笑。大艺术家像只做错事的猫一样,灰溜溜地跟在他身后。
没事。高嵘心想,他最擅长把灰溜溜的猫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带着池兰倚进入头等舱,给他戴好眼罩披好小毯。池兰倚低着头乖乖地任由他打理自己。这种完全交出自己的控制权的方式,好像已经变成了池兰倚心虚或愧疚时的求和手段。
高嵘在失落之余,又有点暗爽。
只是在灯光全暗下时,再精明的商人也克制不住心中隐隐的沉重。他看着商务本上显示的数字,这是他最喜欢玩的金融“游戏”,他现在却一行也读不下去。
……如果飞机这时候落下去的话。
他想到自己刚才的那句话。身体冷冷森森的,好像已经在巨大的撞击中沦入了地狱。
空难或许……就像车祸时那样。
就在这时,一个脑袋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地狱一般的幻觉顷刻间消失了。
因为池兰倚就在这里。
即使刚才又没有遂他的意愿,即使他们没有和好,但池兰倚还是会在睡着时下意识地靠在他的身上。
冷冷森森的感觉骤然间离去。高嵘的体内并没有升起炽热的暖流,但另一种淡淡的心流取代了血液,将心动的动力带到全身的每一处细胞。
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只要你允许我对你徐徐图之,就好。
他悄悄用池兰倚的额头补上了一个本该发生在飞机机翼下的亲吻——如果生活能如童话一般计划,他们本应在起飞的飞机下接吻,然后一起去哥本哈根看安徒生的。
但成人的世界比童话多更多复杂与残酷,也多更多成熟的耐心。
也多更多的安静,徒劳,与最终的……
重生。
很少在飞机上睡觉的高嵘也偷偷把脑袋靠在了池兰倚的脑袋上。他闭眼,以睡觉的名义小小发起一场爱的冲锋。
……
半个月不回A城,公司和工作室还是一样忙碌。在踏入工作室之前,池兰倚有点逃避似的不想进去。
他害怕遇见他的同事们。这种情绪的产生陌生得让他恐慌。按理说前世今生,他已经努力让自己摒弃、压抑住这种感觉很久了。
无论情况如何,他都会偏执倔强地走入工作室……这样才是对的。池兰倚要努力偏激自信,不能忧郁摇摆。
可在和高嵘去米兰之后……就像所有的敏感脆弱终于又从壳里被挖了出来。就像龙虾被剥去了外壳,那个更内部更真实的、情绪化的他,终于从扭曲自我的倔强铠甲里走出来了。
是一个更自然态,却也更郁悴的他。
但他觉得这样不好,很不好。无论如何,一个品牌的总设计师像这样,就是不好。
可对高嵘哭过、闹过、快乐过、生病过,他再也提不起精神也没有那种近乎偏执狂的力气,来把自己裹起来了。
他在工作室楼下晃晃悠悠转了很久,茫然地在给自己的生活留白。高嵘也没有离开,他在远处遥遥地看着他。
高嵘真的很想这时候上前,告诉池兰倚回家去也可以,不去工作室也可以。
可池兰倚提起设计时,眼睛是会发光的。也是对设计的热爱,让池兰倚能恢复过来,有了自信,能重新主动叫他的名字。
池兰倚有他的骄傲,有他的自信。而高嵘应该做的……是轻轻地推他一把,让他有勇气再走向那份骄傲。
终于,在高嵘忍不住要上前时,他看见池兰倚抿了抿唇,如下定决心般走进了工作室。
高嵘终于也微微勾起了唇。
——这就是他喜欢的小设计师,大艺术家呀。
仅仅是十五天没回工作室,池兰倚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明明,他过去也我行我素、自我随性惯了。只有这次,他为自己的突然离开感到羞耻。
或许是因为这次,他的离开追求的真的不是设计吧。或许也是因为这次,他意识到了他的精神如此小于□□,还不小心在高嵘面前撕破了自己的铠甲。
他想贴着墙角偷偷进去,再去一件件看自己的东西怎么样了……或许看见它们就能让他恢复精神了。偏偏前台女孩一眼就看见了他。
“池老师!你回来了!”
好大一声。
池兰倚拘谨地对她笑笑——心里甚至有点绝望。顷刻间,他就被窜出来的同事们包围了。
“池哥你回来了?”
“听说你在米兰生病了?”
人前冷清柔和的形象在这时起到了大作用。池兰倚只用努力保持淡淡微笑,然后点头就行了。
直到叶韶和季文耀出来他才有点胆怯。然而令他近乎震惊的是,所有人,尤其是接手了一大堆工作的他们,居然对池兰倚情绪化的神出鬼没没有任何意见。
“老实说,我觉得这才是设计师该做的事啊。就像安潮云那样——设计风格特别浪漫戏剧化的那位。前几天他在品牌公司的股东大会上突然发疯,指着几个股东的鼻子大骂。你只是消失了半个月,已经精神状态很不错了。”
池兰倚简直不知道季文耀这话是在夸他还是在嘲讽。
”还有那个以随性慵懒为设计特点的品牌——谁能想到这个品牌的时尚总监一年工作364天呢。难怪她最近的作品都透着一股绝望疲惫的味道。”
“池哥,我也觉得你工作太努力了。自由缥缈的设计风格需要留白。”叶韶也说,“对了,这是你之前留下的那些稿子的进度——你看一下。”
池兰倚手指轻颤,看见自己之前塞进去的那张“废稿”也在其间。
它的版型已经有模有样了。只需要他的一些精修。
“我还以为……”他有点茫然,“我离开半个月……事情会变得很乱。”
“怎么会呢?我们都在这里工作五年了。池哥你不在时,我们也会把事情做好的。”叶韶说。
“那是因为你太完美主义了。”季文耀则坏笑,“你是不是已经在想着把我们的进度打翻重来了。”
“……”
池兰倚缩回自己的办公室里。他有点空白,想要自己好好地想一会儿。
他们的话给了他一种不再被需要的感觉,可这种感觉,竟然让他在失重的恐慌之余,还暗自地有点轻松。
这是一个成功的创业者,一个品牌的时尚总监,总设计师该有的想法吗?这种想法,会不会让他又轻易地滑坡到失控状态呢?
池兰倚努力想把自己收拢起来,像是把一地脆弱的牙签,重新用绳子绑成一支剑。可他实在是提不起力气,不仅提不起力气,还想出去闲逛。
“我变坏了……”他一边想着在一片有着奇花异草的华丽山林里散步,一边恹恹地指责自己。
想买东西,想买一堆有怪味的糖,想躺在几百种不同的丝绸里,用它们缠住自己的手和脖子,想把种在后院的花都摘下来,花瓣揉碎了扔在不同年份的旧报纸上……意识漫无目的地漂浮时,池兰倚终于看见了一个让他又坐起来的东西。
被他压在桌子旁的LINQ的画报。
从LINQ的人来过的第二天开始,他就把它压在那里,每天提醒自己要意识到还有什么在压着他,让他必须前进。
它的精神刺激效果很好,几乎立刻就让池兰倚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等他这阵情绪下头时,池兰倚发现自己已经检查完了这些天他落下的所有工作进度。
……天也已经黑了。
“我就知道要打回重来吧。”季文耀在后面和安娜嘀嘀咕咕,“这个恶魔。”
池兰倚:……
他有点不好意思去看季文耀和叶韶他们的脸。他小声地说了几句抱歉,又悄悄告诉安娜,明天给大家多买点下午茶,顺便给大家以新年的名义发一个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