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池兰倚不自觉地开始发抖的手，高嵘的心微微地沉了下去。
他深知那个地点对于池兰倚来说拥有超出地名的意义。在这种情况下提到那个地点，的确有些太冒进了。
或许在某种心结解开前，池兰倚都不会想再去那里。
但商人，永远有pnB。
“哥本哈根呢？”高嵘平和地说出另一段计划，他语气风趣，就像池兰倚的拒绝没有发生过，“想去哥本哈根时装周看看么，可持续发展的理念也不错。”
他努力闲谈，想让气氛更活跃一点：“我的另一家公司这些年靠着炒作这个理念，获得了一笔不菲的收入。而且，还有税务减免……”
卡住了。
嘴好像说到了池兰倚不喜欢的经历话题。
而且还是那么利欲熏心的。
高嵘抿了抿唇。他有点懊悔自己超出计划的临时发挥。可池兰倚却说：“……这种东西，可以减税吗？”
他的尾音飘飘的，带着点不自知的好奇。高嵘惊喜地发现，池兰倚好像不讨厌这个话题。
“嗯，还有各种方式……这些年白月萍就在往这个方面靠。还有江天一你记得吗？那个诗二代。之前他创立自己的潮牌。就在蹭这个方面。还让自己的老爹出来背书，争取企业扶持。”
池兰倚难得好奇他的“商业”，高嵘于是头头是道地说着池兰倚的同行。日日夜夜间，他早已对会影响池兰倚的创作环境的那些人烂熟于心。只是因为池兰倚对商业上的利益争夺不感冒，他也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过这些。
池兰倚的确是这样的。他的创业与其说只是在追求“成功”，不如说是更在以创业的“成功”作为守护他柔软灵魂的铠甲，让他能继续心无旁骛地执着于他的创作。
对于这些框架性的斗争，他听见就头疼。
“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种东西……”池兰倚轻轻说，“你都没告诉过我。”
“我怕影响到你的创作。你的创作应该是独立的，不考虑任何人的。至于其他的，你交给我就够了。”高嵘不假思索地说，“再说……”
再说，池兰倚也看不懂。高嵘想。可池兰倚看不懂这些，又不是他的错。
池兰倚低着头。好一会儿，他闷闷地说：“我想起来上辈子的一件事。”
这是池兰倚第一次清醒情况下，直接说“上辈子”。
“我24岁时，你和我商量，能不能给某一季的出品换个料子，好配合一个环保新热点的话题炒作。我说我不喜欢这种宣传方式，和你吵了一架。你放弃了。后来，白月萍用相似的点子大爆一时……”池兰倚说着，表情透露一点难堪，回忆这些争吵让他觉得羞耻，“这辈子你重生了，却再也没和我提过这种事。”
“因为我自信不用这种方式，也能让我们成功。”高嵘叹了口气，“而且你说的是对的，迎合热点却放弃精益求精的自我风格，只能带来短期的效果。白月萍那个营销，几年后就熄火了。更多人嘲讽她的东西质量差，设计没新意。”
“……”
池兰倚没有因此感到高兴。
其实我自己的东西也是。池兰倚反而心想。从32岁时开始，我的设计就不断被质疑了。
所以，24岁那句信誓旦旦的“精益求精”和“自我风格”，就显得尤其可笑。
在心脏再次被尴尬和自责抓住之前，他听见高嵘说：“所以这一世，我想掌控你的一切，生活，爱情，身体，商业……却唯独不想影响你的工作室。”
“……”
“池兰倚，我想要你活着，自由地、幸福地创作着，哪怕是评论家们不喜欢的东西。尽管我知道，你很需要专业人士来认可和赞美你的独特。”
这话太烫了。池兰倚努力克制蜷缩起来的冲动：“这算是你作为合伙人，对设计师的祝福吗。”
只要套上合伙人的壳子，他就能更坦然地接受这句话。
“不。”高嵘却说，“这是我身为高嵘个人，对池兰倚的祝福。”
“……”
床那边久久没有声音。高嵘把衣服收好，转身说出了在看见“哥本哈根”四个字后，就已经开始准备的腹稿。
“你想去哥本哈根吗？在你病好之前，我可以在你的床头读安徒生童话。这样，在到达那里后，我们可以循着童话里的路径去巡礼。”
他努力平静而轻松地说出这段话。
陌生的哥本哈根对于大商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或许，只有哥本哈根商学院和哥本哈根协议。
可这两样东西都不在池兰倚的世界里。在它们刚出现在“有什么值得向池兰倚提及的有吸引力的哥本哈根特产”一栏里时，就已经被高嵘否决掉了。
对于哥本哈根，池兰倚会有什么样的印象呢？如果他想为池兰倚策划一个能让池兰倚产生更多感受的旅行，他应该以什么为支点呢？
在池兰倚发烧的时间里，大商人坐在桌前揉着脑袋，像努力解决一个商业难题一样，努力地寻找他的世界与池兰倚的世界的接轨点。
终于，他的手指停在了一个历史故事上。
——29岁的安徒生住在哥本哈根的新港20号二层。他推开窗户，看着纯洁宁静的运河，写下自己的第一本童话集。
再冷酷的商人小时候也听过童话。那一刻，他终于在寒冬里，找到了一个和池兰倚的世界的接轨点。
那些童话并不避讳悲剧，并不避讳冰雪与荒芜的世界，却也有着宁静和美的结局。
那些童话的主角历经一切悲伤，却收获足够的爱与善意。
如果他们一起去了那里，最终……小美人鱼和池兰倚，会不会都将拥有一个不灭的灵魂？
高嵘从七岁起就开始努力比同龄人显得更成熟，更超前。他早早地把许幽买给他的童话故事书扔到了床底下，转头开始和同龄人聊《星战》《蝙蝠侠》之类的，他的表哥们会看的，会让高嵘觉得自己更成熟的作品（不管他的同龄人们听不听得懂）。
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那些曾被他嗤之以鼻的童话。
可在两个世界接轨时，高嵘第一次意识到了这些小小童话故事书的意义。
夜莺，小美人鱼，玫瑰，豌豆……他开始在每一个泛黄的故事里看见池兰倚的影子。他有时脆弱地歌唱，有时美丽地在海上徘徊，有时发狂地摘下自己的心脏……有时候会被一枚隔着二十年的豌豆，硌得直哭。
于是那些故事骤然间变化了模样。它们蒙上了爱的光晕，变得充满了一个人的影子，最终，变成了一粒粒种子。
像是他的童年里也突然出现了一朵温柔的花，就长在他的枕边，把所有故事如吹纷纷的花粉一样，吹进了他的心里。
所以，他想带池兰倚去哥本哈根。不只是为了复合，而是单纯地想这么做。
他是商人，他不擅长美学，更不要说是文学，能以童话作为开始，已经是他的极限。
但他……也想给池兰倚写一个童话故事。
因为那句LOVE。
也因为……他想让池兰倚知道，他们也有相似的经历，相同的部分。
他们之间的相同，会因为爱的增加，而越来越多。
“陪我去哥本哈根，也是合伙人工作的一部分吗？”
高嵘听见池兰倚小心翼翼地问。
“嗯。”
如果这能让池兰倚更顺畅地接受这份好意的话。
“是，也不是。”
他又说。
如果这能让池兰倚感觉到，是高嵘本人，想要带他去看一个童话的话。
安徒生童话虽然温柔，却也悲伤。这样的离不开悲伤的童话，能不能让池兰倚相信，即使经历严寒冰雪，他们也能在花园里再度盛开温柔呢？
“但已经是一月底了……不回去工作，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有我的计划。”
他看见池兰倚的鼻子又皱了皱，心想池兰倚一定以为自己说的是工作计划。
一想到池兰倚不知道他自己才是高嵘的秘密计划，高嵘又觉得很得意。
既然池兰倚宁愿剪掉护照也想要和他在国外多留一会儿，那他就勉为其难地多留一会儿吧。
是池兰倚先要留的。
在哥本哈根时装周之外，还有柏林的、纽约的、伦敦的……1-2月真是个好月份，处处都有时装周。
他们还可以去柏林在柏林墙前牵手，去纽约看连接着天差地别的曼哈顿与布鲁克林的布鲁克林大桥，在伦敦的塔桥上接吻……不需要红色的浮桥，还有那么多新的桥属于他们。
他期待池兰倚一句肯定的回答。可池兰倚最终轻轻说。
“不用了……我们还是回A城吧。”
“我们已经出来半个月了。”
心微微下沉。
就在这时。
“而且……还要和你一起去你家吃新年的饭。”
高嵘骤然擡头，撞入一双美丽、却在努力躲避他的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