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在某一天,他们突然地离去。就像天崩地裂,毫无转折。前一天,还笑着和我说,我是他们的好孩子。后一天,就把我送进疗养院里,一脸冷漠。前一天,还和我礼貌地说,期待和我的合作。后一天,又对我礼貌地说,考虑到我的精神问题,决定终止合作……”池兰倚哽咽着,“原来他们不爱我,不欣赏我,只是在忍我……因为忍我,所以可以平静体面……”
“不是这样的。”高嵘词句荒芜地说,“不是这样的。”
他又一次地好恨池兰倚的父母,比这世上任何一个有理由去恨他们的人还要恨他们。而且他爱池兰倚,这不就是最大的理由吗。
还有那个展馆……高嵘没想到,前世那座在第一次秀场时拒绝了池兰倚的展馆,竟然给19岁的池兰倚留下了这么深重的心理阴影。
即使那时23岁的他知道了这件事,用金钱开道,强迫展馆准许了池兰倚的称心如意……也依旧给池兰倚留下了心理阴影。
“还有我后来的同事……模特……真正的离开,都是无声无息的。他们前一天还对我笑,后一天就说,可以平静地对我笑,是已经对我攒够了失望。”池兰倚说,“……我好害怕。”
“而且,我还害怕太快了……太快的改变,就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的翻转……明明我以前很喜欢快的东西的……现在,我却变了。”
高嵘没办法和池兰倚说,这一世它们都不会发生了。
商人讲究实事求是。而且这一世,不也有莉莉和孙平么。
他会觉得这样的安慰是对池兰倚撒谎。他不想撒一眼就无法承诺的谎,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池兰倚。
沉默蔓延开来。他想,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池兰倚抱紧。
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对他颂唱诗歌,即使他并不擅长。
可高嵘不知道,伤心和拥抱都有力量。
尤其是对于触觉敏感的艺术家。
池兰倚渐渐地平静了。他的头埋在高嵘怀里,还顶着一个冰袋,又冷又热,和他反复无常的性格很像。
“看在你生病的份上,我和你说一个秘密吧,反正你病好了,就会忘记。”池兰倚说。
高嵘低头,他看见池兰倚笑着,眼睛亮晶晶。
“其实我……很喜欢你生气的样子。”
喜欢你为我生气,喜欢你为我愤怒。喜欢你在那些鲜明的情感发生之后……还会包容我,爱我。
而不是只是平静地,对我表达宽容和重新开始。
而且做错了事,本来就该承受报复,不是吗。
轻微的呼吸声传来,池兰倚终于睡着了。
高嵘没有放开他。尽管池兰倚的最后一段话,还是让他困惑不解。但他心口酸酸麻麻的,灵魂在祝福池兰倚做一个好梦。
这一夜,他几次起来,给池兰倚吃药,换冰袋。手中的体温计逐渐传来了好消息,池兰倚的烧在退。
退回到37.2度时,他终于松了口气。
晨光熹微时,他坐在床边,用手轻轻去碰自己照顾了一夜的池兰倚的额头。
“谢谢你治好我的病。”他轻声说,“小冰袋。”
早上十点,池兰倚又一次迷迷蒙蒙地从梦里惊醒来。
他看见高嵘躺在他身边,小指勾着他的小指,显然是因太疲惫而睡着了。
这一次,因噩梦侵袭而害怕的心跳终于再次平息了。
他看了高嵘一会儿,眼皮支撑不住精神,再度睡去。
这次的梦里,没有五光十色的噩梦。
只有雪原深处,慢慢有种子翕动,吸饱了雪初融的水分。
……
池兰倚完全清醒是在两天之后了。
——他完全记不得这三天做了什么。睁开眼之前,池兰倚这样想着。
他好像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照顾生病的高嵘,还因为对病人的宽宏大量,对高嵘说了很多话。他不记得那些话是什么了,只是觉得那些大概是会让他全身羞耻的话。
睁开眼时,池兰倚发现,自己的额头上贴着退烧贴。
那果然是梦。生病的不是高嵘,而是他。
……现实里,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池兰倚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感觉轻松还是感觉怅惘。在米兰,他做的离谱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自尊能承受的限度。
至少,在他的合伙人,他强大的企业家男友高嵘面前,他总在努力地维持一种强大的“自尊”。
心情微微尴尬起来。池兰倚骤然间产生了一种冲动——他想把在米兰发生的一切都忘掉。
回国吧,回A城吧,做一个理智的合伙人,把所有的混乱都忘记。就像他明明说着不要高嵘管,却还是依托高嵘帮忙解决了LINQ的事。就像他明明倔强自己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最终在这里,还不是生病了,让高嵘照顾他……
就在手指微微颤抖之际,门开了,高嵘走了进来。
“你的早餐。”高嵘说,“前情提要:不是我没有躺在床上,等待你醒来。而是我发现你在一个小时前就醒来了,却一直不肯睁眼。所以,我只能先起来,去给你准备早饭。也给你一个能够在一个人时偷偷睁开眼的机会。”
“……我们。”池兰倚小声说,“这几天都是一起睡的?”
他已经注意到了。高嵘的床干干净净,好像几天都没有人睡过。
“我说是的话,你会高兴还是遗憾?”
“……遗憾是什么意思。”池兰倚说。
“遗憾自己没有清醒地和我同床共枕。”高嵘道。
“……”
池兰倚不说话了。这种程度的荤笑话对他来说其实不算什么,可面对刚刚照顾了自己病情的高嵘,他觉得面红耳赤,非常难为情。
“好吧,不逗你了。如果你清醒着,你也不会愿意和我同床共枕的。”高嵘的表情有点诡异,像是在努力放平自己的唇角弧度,其实这一早上,他的所有话都有些激进,像是急切地想要获得什么,“我们从吃饭开始吧,这是你的早饭。”
“我们从吃饭开始吧”。
很强势,很高嵘的一句话。
“谢谢你,高嵘。”池兰倚低着头,接过餐盘。
餐盘里都是他喜欢吃的东西。现在不是早餐时间,谁知道高嵘是怎么弄来这些的。
他低头用勺子慢慢搅牛奶。就在这时。
“Marito.”高嵘突然说。
池兰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擡起头,呆呆地看向高嵘。
“Marito.”高嵘又重复了一遍,“你刚刚可以说,谢谢你,arito。而不是高嵘。”
——完了。这是池兰倚的第一个想法。
喷泉旁的那些话,床上的那句话,高嵘全都明白了吗?
他从未有过地想要逃避。
“你学会意大利语了?”池兰倚近乎有些惧怕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