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再说话了。
池兰倚默默地睁开了眼。他还是侧躺在草地上,眼眸里却再也没有了雾气氤氲。
泡沫的魔法消失了。他们又回到了现实之中。
“……不想吻了吗。”高嵘说。
池兰倚没回答。
他从草地上慢慢坐起来。蓝色的大衣沾染了一身青草屑,变得湿乎乎的。他抱着自己的膝盖,看着白天永远湛蓝,到了夜里却会陷入幽暗的天空。
这就是魔法的代价。
需要远离A城,发疯发狂,才能带来的魔法。
“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伤心?”高嵘说。
他靠近池兰倚,想从背后给他一个拥抱,却被池兰倚用力推开了。
骤然的反抗和冷淡,和刚才热烈吻他时,完全不一样。
任何人都会被这反复无常的态度弄疯。曾经的高嵘,也是。
可这一刻,他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手抓紧了,他看不懂池兰倚的背影,只感觉到每一根草都是密密匝匝的难过。
在商场上巧舌如簧的他总能说出很多用于谈判的话,可这一刻,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能让那件衣服上不添上更多草屑。
“……你看,你连冰淇淋都不敢吃了。”高嵘最终低声说,“我们去买冰淇淋吧。那家店晚上七点才关门,我们现在只亲了不到一个小时,走回去,还有很多时间。”
“……”
“你吃朗姆酒冰淇淋吧,我不拦你了。”高嵘说着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能说出的话,“你想喝鸡尾酒的话也可以,我们去找一家酒吧……”
因为上一世池兰倚33岁后的失控,高嵘对酒精这种东西深恶痛绝,绝对不允许池兰倚再靠近它们。
或者,潜意识里,他一直也将池兰倚的失控归结于酒精,而不是他的艺术家天性。
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相信。只要这辈子足够强大,管住池兰倚,让他不喝酒、不抽烟,他们就不会分离,就会安安稳稳地度过一世一生。
可现在,不喝酒的准则又如何呢?他看出来池兰倚不开心。
他想为他做很多事,不只是跳喷泉,不只是在米兰的街头巷尾狂奔着、毫无形象地追他,只要池兰倚能高兴起来。可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最终,他想到的竟然是酒精。
“……喝了酒,我又会发疯的。”池兰倚轻轻说。
“不会,我会管着你。”高嵘说。
池兰倚回头看他。艺术家的眼里莹莹的,竟然有泪光在闪烁:“可高嵘,这两天,我都没喝酒。”
“……”
“无论是逼你跳喷泉时,还是在街头乱跑时,还是爬上那座梯子腐朽的白塔时……我都没喝酒。我就是这样神经质的性格,无论喝没喝酒。或者……是我小时候的经历养成了这样的我吧。我真的不喜欢把责任扔出去……但现在的我,就是这样的。”
“我不怕。”高嵘沉沉地说,“我总有办法的。”
他期待池兰倚能给他一个微笑,哪怕是一个破碎的微笑。可池兰倚只是说:
“是啊,上辈子你也是这样说的。我发疯,我崩溃,你用沉着的表情,说你会有办法。”
“……”
高嵘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最终,停留在他心上的那句话,竟然是一句。
“我就这么不能让你信任吗?”
明明,他已经变得比前世更稳重、更强大、更情绪稳定、也更能忍。
明明这几天,池兰倚也有过这么开心的时刻。
池兰倚的呼吸骤然急促了起来,高嵘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一个回答。
“我有灵感了。”池兰倚那破碎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个超脱世外的、幸福的笑,“我要回去画设计稿。”
那份幸福不是属于高嵘的,而是属于他骤然迸发的、艺术世界里的。池兰倚在咀嚼着自己的痛苦时,总会突然被一段灵感拉走,而后超脱。
高嵘:“……”
“我们走吧。”池兰倚从青草地上站了起来,像是骤然遁入了另一个世界的小鸟一样跳起来,“没有你,我找不到回酒店的路。”
高嵘还躺在草坪上,他安静地看着池兰倚。许久之后,他默默地从草地上站起来,拍干净了身上的渣滓,又靠近池兰倚,去把他的大艺术家弄干净。
池兰倚瑟缩了一下。那动作近乎是一闪而过的心虚或深重的愧疚——只是暂时被丰沛的灵感压了下去。他觉得自己仿佛不配、也不敢让高嵘来照顾自己。
“怎么了。”高嵘说。
“快点,高嵘。灵感马上要溜掉了。”
池兰倚最终以嗫嚅般的语气,逃过了能让他融化的热烈。
夜风把两个人都吹得很凉。池兰倚回到酒店,去画他的设计稿。晚餐时间到了,而高嵘不会去问一些“什么时候出来吃饭”之类的蠢话。
他知道这时候的池兰倚是不可被打扰的。
他一个人出去吃饭,又在街上转了转。最终,他来到了前几天路过的那家冰淇淋店前。
冰淇淋店快打烊了。但热情的店主认出了他。
“……买一个朗姆酒冰淇淋。”高嵘低低地说。
他一个人坐在路边。高大英俊的男人,吃冰淇淋多滑稽。这种冰淇淋只适合池兰倚那种病态纤秀的美人吃,虽然池兰倚吃冰淇淋时也像个小孩子。
他一口一口,吃完了这他不喜欢的甜甜凉凉的东西,几个葡萄干也被他嚼得干干净净。嚼葡萄干时,他努力幻想自己在嚼一捧玫瑰,好能理解这几天池兰倚的行为。
忽冷忽热。
可建立链接失败了,他终究还是没有艺术细胞。
池兰倚拒绝了他的求婚。池兰倚要他陪他到米兰来。池兰倚用雕像嘲讽他、扔掉玫瑰。池兰倚在看见他跳进喷泉时笑得开怀。池兰倚开窗户想要他生病。池兰倚以为他质问他,玩命地跑走。池兰倚那么热烈地亲吻他,却又把他推开。
商人的脑子能解开复杂的马尔科夫链,却不能解开艺术家云遮雾绕的谜题。
现在,池兰倚还回去画稿子了。难道这一切,都是池兰倚用以激发灵感的吗?
高嵘突然好恨池兰倚的艺术,恨他对自己作品的狂热。
艺术是个小三。
他也爱钱,可钱从来没有给他这种感觉。即使他买了价值几亿的双色球,在等待开奖的时候,他也不会忘记和池兰倚继续吵架或说爱。
可这时候的池兰倚就像一只展翅高飞的鸟,遨游在没有他的天空里。而他只能站在地上干瞪眼,在生气和嫉妒之余,热泪盈眶。
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那么炽烈地爱着他所爱的东西。
可对于池兰倚来说,那东西永远是他的艺术,而不是高嵘。
池兰倚不喜欢在画稿的时候被打扰。高嵘在外面一个人晃荡了很久,最终,他又站在了那座他们一起看过的中指面前。
中指对着的方向也是他们酒店的方向。想着在酒店里躺着的、池兰倚手下的稿子。高嵘不知不觉地,也伸出了自己的中指。
活了几十年的大商人竟然这么没形象。高嵘面无表情地想着,反正,自从他来到这个城市之后,就没形象很久了。
中指竖立在寒风之中。渐渐地,高嵘觉得好没意思。
就像池兰倚说的那样,他是个神经质的人——这种废话,还需要池兰倚说吗?早在上辈子,高嵘就对此狠狠地领教过。因此这一世,他从没想过改变池兰倚的神经质,他只是希望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和有能力,好让池兰倚的一切都在他的控制范围内。
他理解不了池兰倚突变的想法,他嫉妒池兰倚对艺术如此上心。既然如此,他只要能继续织起巨大的网把池兰倚留在他身边,就够了。无论池兰倚是不是只把他当成灵感来源,无论池兰倚对他的吻对他的笑是不是艺术家精神的想法突发。
至少,在池兰倚找不到回酒店的路时,他永远会做导航的那一个。
至少,池兰倚在神经质爆发时,他总会是负责承受的那一个。他不会让池兰倚找到任何其他人,来承受这份甜蜜的痛苦。
精神稍安,心却微微下沉。像是有声音在隐约撕心裂肺地对自己说,他想要的,明明不止这些。
可高嵘啊,你是个理性的商人,你要知道有舍就有得。
高嵘起身。就在这时,他身后走来几个使用英语的游客,正在聊那座雕像。
“一座中指?这是什么东西?”
“关于它的被创作理由众说纷纭。原作者说,它的名字是四个词:Liberta,odio,vea,eternita。”
高嵘清楚地知道这四个词,池兰倚亲口和他说过。他本想转身离开,但那个游客又开口了。
“可它还有一个名字,L.O.V.E.”
高嵘猝然转头。
“LOVE?”
“这四个词的头字母加起来,不就是LOVE吗。这四个激烈的词能组合成这样一个词语,真是一个巧合啊。”
“四根手指被折断……你说那个作者想要表达的,会不会是。”
“即使禁锢了自由、遗忘了仇恨、燃烧了复仇、不再奢求永恒……”
“人们始终渴望的,竖起在灵魂深处的,还是爱。”
米兰的星空长着一张爱情的面庞。
风声飞旋,荒芜又浩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