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兰倚回头瞪他一眼,苍白的脸也红了。高嵘才说:“我都同意你冒着风险去见孙平了,今天你赢了一次。至少今天,我也该赢一次吧。”
他挑着眉毛看池兰倚的样子,活像他还是那个23岁的、刚从大学毕业的、骄傲气满满、少年气也满满的富家公子。
池兰倚别了别嘴。如果他们现在在热恋期,他会觉得这个提议很刺激——看起来羞涩安静的池兰倚骨子里从来都不缺追求刺激的本能。
但现在,他只会说:“合伙人,别想了。”
池兰倚向外走了几步,却意外地发现高嵘没有跟上。
“你在干什么……”
高嵘站在酒店顶楼的窗玻璃前。他手指虚虚指着窗外。
“你看见了吗?池兰倚。”高嵘说,“大雪淹没了政府大楼。”
池兰倚往外看。他看见陷入一片纷纷扬扬的白色中的,除了红墙的政府大楼,还有球状的金融中心。
和嵌着彩窗玻璃的画廊。
在这片永远下着雪的世界里,终于没有了金融,没有了政治,也没有了艺术。
茫茫雪海,玻璃面前,只有他们两个人。
……
医院里永久存在的,是担架车的滚轮声,还有飘散的消毒水味。
池兰倚在刚踏入这里时,就感觉高嵘在试图保护他。高嵘站在他的身边,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
在他的背后,一辆救护车正在驶入医院。
池兰倚闭上眼,他轻轻呼吸,手指微微颤抖。
他在害怕这里,他还是在害怕这里。
但高嵘说:“我还在,戴上口罩。”
一枚口罩,终于把他和危险隔绝开了。
“没有人会把你抓去电击。”高嵘说,“你的家人不在这里。”
池兰倚抓了抓口罩,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被家人背叛、被关进教会疗养院里的疼痛了——即使是在梦中。
但。
只要口罩在,高嵘就还在。
属于他的这一世,理所当然的,还在。
穿越长长的走廊,在律师的陪伴下,他们在普通病房的一间里找到了孙平。他们最先看到的,却是孙平的母亲。
她拥有一个在A城设计学院上学的、做设计师的儿子。可她穿着十足平常的黑色棉袄,深灰色的长裤。她不会去商场的橱窗里挑选任何当下时兴的、时尚杂志上流行的任何衣物,属于她的购入渠道,大概是打折堆。
她就那样普通地坐着,削着一个普通的苹果。她早就知道池兰倚他们会过来了。
以前同事的身份。
“多谢你们来看平平,你们是平平的同事吗?”孙平的母亲和善地笑着,“年底了,你们应该工作很忙吧?你们能过来看他,一定和他关系非常好。”
旁边的桌子上放着她带来的饭盒,是不锈钢的。
“这是我们该做的,我们也很关心他的状态。”高嵘说,“他现在怎么样了?”
“从前天被人发现后,就一句话也不说……”孙平母亲的眼睛里,渐渐有泪花闪烁。
就在这时,门内传来嘶哑的声音:“妈。”
“哎……”
“你出去,让他们进来吧。”那声音恹恹地说,“我想和他们单独谈谈。”
高嵘想走在前面,但池兰倚伸手拦住了他。
他戴着口罩,攥紧拳头,又放开。
最终,走进了这间病房。
孙平躺在床上。
池兰倚仔细地看他的面容。很遗憾,即使是走到了他的身前,池兰倚也不太记得清孙平的模样了。他长了一张毫无特色的脸,眉毛、眼睛、脸型都取着人群中的平均值。
他的母亲还逗留在门前,紧张地看着他们。
“出去吧,妈妈。”孙平说。
老妇人终于走了。池兰倚觉得她一步三回头的目光还在看着他。
他在孙平的旁边坐下。孙平的目光滑过高嵘,最终落到池兰倚的身上。
事实上,从这两个人进门开始,他就一直看着池兰倚。
“池兰倚……”他轻声说,眼里隐隐有泪意,“我没想到直到今天,我的生命才终于迎来了高光时刻。你来看我,高嵘也来看我。上次我同时见到你们两个人是在什么时候?是在年终大会的时候么?”
“或许,就连上次只见到池兰倚你一个人的时候,都很遥远了。如果没有离职的那次,我想要看见你、和你说话,都很难。”孙平含着泪笑了,“即使我已经在你的工作室里工作了两年……”
池兰倚记得孙平在工作室里对自己的称呼。应该是池老师吧,孙平不会犯这种“上下级”关系的错。可现在,他躺在床上,固执地用三个字连名带姓地叫他。
像是在宣誓某种……心情。
“知道你自杀的事情,我们都很难过。”高嵘站在池兰倚身前,“我们会针对你的商业侵权行为控告你,但我们不希望你死亡。你毕竟曾经是工作室的成员,我们希望你在未来能好好的。改过自新后,重生的路,永远不只有一条。”
没想到这段话反而激怒了孙平。
“好好的,不止有一条?”孙平咳嗽起来,满脸通红,“池兰倚,你根本不能理解我的心情。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绝望吗?”
“我最痛苦的那一刻,不是我盗用你稿子、把它交给你的仇人的那一刻。也不是我知道我会因此上法庭乃至于坐牢的那一刻。”孙平声嘶力竭地说,“我最痛苦的那一刻是,我从莉莉口中知道了你一直在调查内鬼。你怀疑了工作室的其他设计师,你怀疑了你才华横溢的敌人,你甚至怀疑了许星砚……”
“但你甚至,甚至都没有想起我的名字!你甚至不记得,我也有机会接触到你的稿子!”
“池兰倚,在你眼中,没有才华的普通人,是从来都不存在的……”孙平用一种半哭半笑的表情,用力地喘气着,“池兰倚,听见我的名字的时候,你有想到我是谁吗?看见我的脸的时候,你记得你在哪里见过我吗?”
“我很努力了,我真的很努力了。我想做个努力的庸才,可这个行业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而你,你的眼中也没有才华之外的世界。只要有才华,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被解决的……我知道那张废稿会暴露我,可我想不明白,你怎么能忍受将它压在箱底……就连一张废稿都那么惊艳的你……”
“像你这样的天才,永远都无法理解我们……”孙平擦着眼泪,竟然嚎啕大哭了起来,“池兰倚,我多想看见啊,看见你也沦为庸才的那一天……看见每一个像你一样的人沦落的那一天,或许那一天,你也会看见我……所以……”
谁也没想到,躺在病床上的青年竟然会就此暴起。而他的被子里,藏着一把用来削皮的水果刀。
他扑向池兰倚,却不是为了把刀刺向池兰倚的要害——他抓住池兰倚的手臂,竟然要硬生生地把刀捅进池兰倚的右手掌心里。
就在这一刻,一个身影撞向了他。
“!!”
一时间,病房内竟然是无声的,只有巨大的撞击声。半晌,才有护士和老妇人从外面冲进来,看着眼前的一幕,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池兰倚竟然没有尖叫——他在短暂的头脑空白后,披头散发地爬向了另一个身影,疯狂地去检查他的身体,一双手颤抖地摸索高嵘的身体。
他脸色惨白,仿佛一只游魂。
而高嵘就在那一刻,解开了衣服,从内袋里,掏出一枚钱包。
那把水果刀,刚好插在钱包上。
钱包上,还有闪耀着的,“览祎”的logo。
——池兰倚,真的是他的福星。
这是高嵘第一时间的想法。
尖叫声、报警声、喧嚷声吵成一片,有人从外面冲进来,有人从里面冲出去。在这吵闹的漩涡里,只有高嵘和池兰倚两个人,是两人相拥而成的、地上的孤岛。
“没事的,没事的。”尽管惊魂未定,他还是抱住向他爬过来的池兰倚,向他开玩笑,“钱包挡灾,钱包挡灾了。”
他举起钱包,把logo展示给池兰倚,希望他能对自己笑一笑,又捧着池兰倚的脑袋,竭尽所能地安慰他。可池兰倚呆呆地看着他,眼睛失去了焦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