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颗颗滚烫不应伴随着愤怒而生
这里比起一个书房,更像是一个纪念馆。
一个十六面魔方,一个坏掉的地球仪,一件挂在架子上的、不知道是从哪个海滨小镇里买来的纪念品围巾……这些所有像是一对情侣出门旅行会买回的、普通的东西,好像都会对他带来致命的伤害。
就像是某些过于漫长的、被刻意忘记的回忆,被人强行地从不存在的历史和未来里拉了出来,并且被完整地保存在了这里。
像是在一个人拼命说着忘记的同时,另一个人在说:我不想忘记。
无论……经历过什么。
高嵘走向书桌,拉开一个抽屉,动作很大,让桌面上的其他东西都跳了一跳。
抽屉里,几叠信件却收得整整齐齐。
“该从什么时候说起呢?七年前,我给你的学院院长写了一封信。我告诉他,我打算给你们学院捐点东西。但希望他能找一个学生,带我参观学校。”高嵘说,“我让他找的那个学生就是你。”
“……”
“那天我提前了十分钟到地方,是你们学校的门口,喷泉水池的确很漂亮,它还没有在一年后被拆除,所以这次,我看见了。”高嵘道,“十分钟后,你从花坛那边走过来。和熟悉的人相处时,你经常拖延和迟到。但对于陌生人,你都会到得很准时。很好,这一次我们是陌生人。”
“你穿了一件黄色的毛衣。鹅黄色?米黄色?我记不得那些术语,我在你擅长的事情上还是没有天赋。你看上去垂头丧气的,阳光照着你脸颊上的汗毛,你的嘴角有点伤心。我那时候就想,你和你的室友的关系,应该还是不怎么样。要不然,你就是又和你的老师吵架了。”
“……”
“你带着我在你的学校绕了两圈。手机里存着你的演讲稿,所以你每讲一句,都会紧张地低头看一眼,即使如此,你还是讲得磕磕巴巴,就像你当年和我讲你的商业计划时一样。当我纠正你说错了某栋楼的名字时,你露出了很震惊的表情。你大概不知道,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来过这座你说过的学校里很多次,在下午走过许多次那座会报时演奏的钟楼——当然,不是为了偶遇到你。学校那么大,我又没有找任何人,我怎么可能偶遇到你呢。关于这一点,难道我自己不明白吗。”
“以上,是我们这一世的第一次相遇。你应该没有对我留下什么印象。因为那时我,也只是想要确认你究竟处于什么样的状态。”
高嵘抚了抚陈旧的信封:“我想你那时候一定在心里尖叫,心想为什么院长要交给你这样一个你不想去做也不擅长的任务。三个小时,你如坐针毡。当然,我也没对你多好。在邀请你去一起吃晚饭,而你拒绝我时,我没有坚持,而是放过了你。这一下午的尴尬,还有之后的脚痛,就当成是你的第一个报应了……”
说到这里时,高嵘的心脏忽然有点微微被揪紧。
他想,一定是因为这个房间里的灰尘太多了。
“反正,你一直都不爱运动,走那一下午回去后,你的脚痛不痛?”
不自觉地,他说出了这句话。
那个下午的参观,分明是七年前发生过的事情。可放在高嵘嘴里,却那样真实详细,分毫必现。
可他怎么会忘记呢。
抽屉里的这几封信,旁边展示柜抽屉里,池兰倚那天带着他买到的几个纪念品,还有夹在那本画册里的,那天他离开学校时,摘下的一朵干花。
人的记忆是最不靠谱的东西。总有一天,即使是殚精竭虑如高嵘,也会忘记许许多多的细节。
尤其他还要花费十年时间,走上高家最高的位置。
所以,他需要记忆的锚点。
就像那朵干花,就像那几封信,就像那两个从学校里带走的钥匙扣。
他把与池兰倚有关的所有回忆、所有细节都留在了这件屋子里。池兰倚的遗憾、经历过的事情、池兰倚不喜欢的东西……
这一世的池兰倚在找到这个房间的时候,还认得出来这是那个安全屋吗?他还认得出来,这是属于少年时和青年时的高嵘的房间吗?
前世,高嵘曾经在这里放入很多东西。
紫金公学圣诞舞会“国王”的奖杯,第一次投资成功的交易记录,花了两整天喷漆改装的模型,少年时拥有的第一辆、最后被接走它的表弟不慎撞毁的跑车的方向盘,他从紫金公学毕业时的照片……
关于池兰倚的一切,一点一滴,汇聚如海啸般,渐渐淹没了高嵘原本放在这里的,属于他的东西。
就连那张他的毕业照也被淹没在纱幕背后。就像照片上自信傲慢的少年,也终于变成了一个心事重重的弄权者。
他让高嵘的安全屋面目全非,就像他曾经让上一世的高嵘也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像高嵘自己的人。
无论是哪时哪世,无论池兰倚记不记得曾经发生的历史,池兰倚总是有着这样摧枯拉朽的、对于他而言的摧毁能力。
所以,他一定要报复他。
还好,他只是在报复他。
高嵘想,他只是为了在要报复他时,永远能想起如今是什么时候,如今自己该做什么。他会记住每个细节,对症下药。
于是,他得以在与池兰倚的摊牌中,有条不紊。
如同在开口之前,这些话都曾在高嵘的心中被念过千遍万遍。
“还有这双鞋。”
高嵘放过了那封信,他把一双鞋从柜子的底部拿了出来。
这双鞋没什么特别的。它漆黑,基础,虽然版型不错,面料极好,但也随处可见。
可它对于高嵘和池兰倚而言,都有更加特别的意义。它沉甸甸地,被高嵘放在房间中央。
上一世,它也曾像这样,被放在一家咖啡厅里,被高嵘让人递给初次见面的池兰倚。
池兰倚没有把它带走,就像这一世,它也最终只是留在了这个房间里。
“我又把它买回来了,在五年前,你从医院里醒来时。”高嵘说,“我没有让司机帮我去买,而是自己去的。很有意思,我还记得司机说过的它的价格——没想到之前,我还被他吃了一千的回扣。”
“……”
高嵘看着窗帘,他眼神空茫,像是陷入了回忆。
“你从医院里醒来后,整整三天,缩在被子里,一句话都不说。只有听见救护车的声音时,你会开始尖叫——还有手术推车的车轮声。我不得不拜托护士,让她们帮你换个听不见救护车声音和手术推车声音的房间。但你太不配合了,任何人只要想把你拖出被子里,都会被你抓一脸。”
“你曾经和我说过,在被父母以去教会礼拜为由,骗进医院做治疗时,你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在被朋友背叛、被学校背叛、被教授不信任后,你没想到,你的父母比起你被剽窃的作品,更相信的是你不良的私生活,和勾引老师的传闻。”
“只是……我没想到……在避免了那么多事情后,你的反应,还是那么大。”
高嵘忽然觉得,自己的喉咙变得干涩了。
他开始很难让自己把话说完。
或许,房间里的灰尘实在是太多了吧。毕竟,在他把关于报复池兰倚的一切都放进这个房间后,他就再也没让佣人进来打扫过。
每次,都是他自己进来打扫。
“虽然不知道,之前,你是怎么从那样的世界里走出来的。但我决定把你弄出来,我不可能由着你。”高嵘让自己集中注意力,“我不可能由着你,我不是为了让你感到开心,才回来的。”
于是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那家鞋店门口。
买下了那双曾被池兰倚抛弃过的鞋子。
即使,他本可以买一双更贵的,这才配得上那个和他闹矛盾的“伟大远见者”池兰倚;又或者,他可以买一双更便宜的,以羞辱这个心比天高的背叛者。
可他在那堆货架里……还是第一眼看见了它。
如果初遇曾从它开始,那么,报复的开始,也应该从它开始。
这才是属于他们的那双鞋。
“我把这双鞋拿给你,强行把你从被子里拉了出来,逼你穿上这双鞋,跟着我走。无论你怎样发抖,怎样想后退,我都没允许你回到你的病房里、回到你的被子里。因为,这是你应得的。恐惧、尖叫、还是残酷的世界,一切都是。”高嵘说,“没想到吧?这是一双曾被你丢掉的鞋,到头来,还是这一双。”
“我没有放过你。从来都是。我从重生开始,就想着要报复你。”
“可怕吗?恐怖吗?现在,你的决断是什么呢?”
“你还想听我说更多的吗?”
“还是,你无言以对?”
他低着头,看着那双鞋。忽然间,他狠狠一脚,将它踢到旁边。
而后,他转向池兰倚,面目狰狞。
“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他一步步逼近池兰倚,将那个不断后退的青年压在墙上。他按住对方可能反抗的手,狠狠掐住对方的下巴。
池兰倚像是被吓傻了一样。他表情空白地看着高嵘,胸口却一下一下地鼓动着。
在过来时,他明明很安静,乃至于绝望。
可这一刻,他好像在努力压制着什么,似乎高嵘的质问,只让他又一次地……下定了决心。
高嵘想,他醒来时,恨死池兰倚了。他身上还残留着在车祸中被撞碎了骨骼的痛,他的脑海里还回荡着池兰倚要和他离婚时的狰狞语句,他的手里好像还拿着池兰倚要把他赶出公司的通知书。
他恨不得把他剥皮拆骨,恨不得让他永坠深渊,做一个爬不出地狱的贫民。
让池兰倚为了生计奔波,让池兰倚胆怯地推销,让池兰倚穿着起静电的衣服,腿上染满颜料,做一个穷困的画家,不得不站在路边兜售画作,对每天都来光顾的自己露出笑容,或者高傲地推销。